政治經濟學在原則上把兩种极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起來了。其中一种是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另一种是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它忘記了,后者不僅与前者直接對立,而且衹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的。
在西歐,政治經濟學的故鄉,原始積累的過程多少已經完成。在這里,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已經直接征服整個國民生產,或者在這种關系還不很發達的地方,它也至少間接地控制著那些与它并存的、屬于舊生產方式的、腐朽的社會階層。事實越是明顯地反對政治經濟學家的意識形態,政治經濟學家就越是熱心地起勁地把資本主義以前世界的法權觀念和所有權觀念應用到這個已經完成的資本世界。
殖民地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在那里,資本主義制度到處都碰到這樣一种生產者的阻礙,這种生產者是自己勞動條件的所有者,靠自己的勞動使自己變富,而不是使資本家變富。在那里,這兩种完全對立的經濟制度之間的矛盾,在它們的斗爭中實際地得到証實。在資本家有宗主國的力量作后盾的地方,資本家就企圖用暴力清除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和占有方式。同樣的利益,在宗主國使資本的獻媚者政治經濟學家從理論上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本身的對立面說成是同一的,在殖民地卻使他“公幵揭露事實”,大聲宣布這兩种生產方式是對立的。為了這個目的,他証明,不剝奪勞動者,不相應地把他們的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勞動的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協作、分工以及机器的大規模使用等等,都是不可能的。為了所謂國民財富的利益,他要尋找那些制造人民貧困的人為的手段。在這里,他的辯護的甲胄就象松軟的火線一樣裂成一片一片的了。
愛.吉.威克菲爾德的巨大功績,并不是他關于殖民地有什么新發現(254),而是他在殖民地發現了關于宗主國的資本主義關系的真理。正如保護關稅制度起初(255)力圖在宗主國制造出資本家一樣,英國一度試圖用立法手段來推行的威克菲爾德的殖民理論,力圖在殖民地制造出雇傭工人。威克菲爾德把這稱為《syste-maticcolonization》(系統的殖民)。
首先,威克菲爾德在殖民地發現,擁有貨幣、生活資料、机器以及其他生產資料,而沒有雇傭工人這個補充物,沒有被迫自愿出賣自己的人,還不能使一個人成為資本家。他發現,資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為媒介的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256)他向我們感慨地說,皮爾先生把共值5萬鎊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從英國帶到新荷蘭的斯旺河去。皮爾先生非常有遠見,他除此以外還帶去了工人階級的3000名男工、女工和童工。可是,一到達目的地,“皮爾先生竟連一個替他舖床或到河邊打水的仆人也沒有了”(257)。不幸的皮爾先生,他什么都預見到了,就是忘了把英國的生產關系輸出到斯旺河去!
為了理解威克菲爾德下述的發現,要作兩點說明。我們知道,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作為直接生產者的財產,不是資本。它們衹有在同時還充當剝削和統治工人的手段的條件下,才成為資本。但是,在政治經濟學家的頭腦中,它們的這個資本主義靈魂和它們的物質實体非常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以致在任何情況下,甚至當它們正好是資本的對立面的時候,他也把它們稱為資本。威克菲爾德就是這樣。其次,他把生產資料為許多互不依賴而獨立經營的勞動者個人所有這种分散的現象,稱為資本的均分。政治經濟學家的做法和封建法學家一樣,后者在純粹的貨幣關系上,也貼上自己封建法律的標簽。
威克菲爾德說:
“如果把資本以相等的份額分給社會的所有成員,那就沒有人想要積累多于他能親手使用的資本了。美洲新殖民地的情況,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這樣。在那里,對土地所有權的熱望妨礙了雇傭工人階級的存在。”(258)
因此,衹要勞動者是自己的生產資料的所有者,他就能為自己積累﹔衹要他能為自己積累,資本主義積累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就是不可能的。為此所必需的雇傭工人階級還沒有。那末,舊歐洲勞動者的勞動條件是怎樣被剝奪,從而資本和雇傭勞動是怎樣產生的呢?靠一种原始的社會契約。
“人類……采用了一种促進資本積累的簡單方法”,自然,這种積累從亞當時代起就被人類當作自己生存的最終的和唯一的目的﹔“人類把自己分為資本所有者和勞動所有者……這种分法是自愿協商和結合的結果”(259)。
一句話,人類的大多數為了“積累資本”而自己剝奪了自己。這樣,我們就應當相信,這种克己的狂熱本能必定會特別在殖民地最充分地表現出去,因為衹有在那里才存在著能夠把一种社會契約從夢想變為現實的人和條件。但是,為什么又要提倡与自然的殖民相對立的“系統的殖民”呢?但是,但是:
“在美國北部各州,是否有十分之一的人口屬于雇傭工人的範疇,是值得怀疑的…… 在英國……大部分人民群眾是雇傭工人。”(260)
的确,勞動人口很少有為資本而自我剝奪的欲望,連威克菲爾德也認為,奴隸制是殖民地財富唯一的自然基礎。他的系統的殖民衹是一种應急手段,因為他要對付的是自由民,而不是奴隸。
“到圣多明哥的第一批西班牙移民,沒有從西班牙得到一個工人。但是沒有工人〈即沒有奴隸制〉,資本就會死亡,至少也會縮小到每個人都可以親手使用的微小數額。實際上,上述那個由英國人建立的殖民地的情況就是這樣。在那里,大量資本即种子、牲畜和工具,由于缺乏雇傭工人而毀掉了,同時每個移民所擁有的資本并不比他能親手使用的資本多多少。”(261)
我們已經知道,剝奪人民群眾的土地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与此相反,自由殖民地的本質在于,大量土地仍然是人民的財產,因此每個移民都能夠把一部分土地變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和個人的生產資料,而又不妨礙后來的移民這樣做。(262)這就是殖民地繁榮的祕密,同時也是殖民地的痼疾──反抗資本遷入──的祕密。
“在土地十分便宜,所有的人都自由,每個人能隨意得到一塊土地的地方,不僅勞動十分昂貴,勞動者會在自己的產品中占去很大的份額,而且不論出什么价格都很難得到結合勞動。”(263)
因為殖民地的勞動者還沒有和勞動條件以及他們的根基即土地分离,或者這种分离衹是間或地或在极有限的範圍內存在,所以,農業還沒有和工業分离,農村家庭工業也還沒有消滅。在那里,資本的國內市場又從何而來呢?
“在美洲,除了奴隸和他們的主人,即那些把資本和勞動結合起來經營大企業的人,沒有一部分專門從事農業的人口。自由的美洲人自己耕种土地,同時還從事其他許多職業。他們使用的一部分家具和工具,通常是他們自己制造的。他們往往自己建造房屋,并把自己的工業制品送到遙遠的市場去。他們是紡紗者和織布者,他們制造自己消費的肥皂、蜡燭、鞋和衣服。在美洲,种地往往是鐵匠、磨面匠或小商人的副業。”(264)
在這些古怪的人當中,哪里還有資本家“禁欲的場所”呢?
資本主義生產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不僅不斷地再生產出雇傭工人本身,而且總是与資本積累相适應地生產出雇傭工人的相對過剩人口。這樣,勞動的供求規律就保持在正常的軌道上,工資的變動就限制在資本主義剝削所容許的範圍內,最后,工人對資本家必不可少的社會從屬性即絕對的從屬關系得到了保証。政治經濟學家在本國,即在宗主國,可以花言巧語地把這种絕對的從屬關系描繪成買者和賣者之間的自由契約關系,描繪成同樣獨立的商品所有者即資本商品所有者和勞動商品所有者之間的自由契約關系。但是在殖民地,這個美麗的幻想破滅了。到這里來的許多工人都是成年人,因此這里絕對人口增長得比宗主國快得多,但是勞動市場卻總是供給不足。勞動的供求規律遭到了破壞。一方面,舊大陸不斷地把渴望剝削和要求禁欲的資本投進來,另一方面,雇傭工人本身有規則的再生產,遇到了非常頑強的、部分是不可克服的障礙。哪里還能与資本積累相适應地生產出過剩的雇傭工人來呢!今天的雇傭工人,明天就會成為獨立經營的農民或手工業者。他從勞動市場上消失,但并不是到貧民習藝所去了。雇傭工人不斷地轉化為獨立生產者,他們不是為資本勞動,而是為自己勞動,不是使資本家老爺變富,而是使自己變富﹔這种轉化又反過來對勞動市場的狀況產生极有害的影響。不僅雇傭工人受剝削的程度低得不象樣子﹔而且,雇傭工人在喪失對禁欲資本家的從屬關系時,也喪失了對他的從屬感情。我們的愛﹒吉﹒威克菲爾德那樣勇敢,那樣雄辯,那樣感人地描述的种种弊病,就是由此而來的。
他埋怨說,雇傭勞動的供給不經常,不規則,不充足,“不僅總是過少,而且沒有保証”(265)。
“雖然在工人和資本家之間分配的產品很多,但是工人取得的部分非常大,以致他很快就成了資本家…… 即使壽命很長的人,也衹有少數人能夠積累大量的財富。”(266)
工人絕不允許資本家實行禁欲而不支付工人最大部分的勞動。即使資本家十分狡猾,把自己的雇傭工人連同自己的資本一起從歐洲輸入,那也無濟于事。
“他們很快就不再是雇傭工人,他們很快就變成獨立的農民,甚至在雇傭勞動市場上變成自己原來主人的競爭者。”(267)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精明能干的資本家竟用自己寶貴的金錢從歐洲輸入了自己的競爭者!一切都完蛋了!無怪乎威克菲爾德埋怨殖民地的雇傭工人缺乏從屬關系和從屬感情。他的門徒梅里威耳說,由于殖民地的工資高昂,所以在那里渴望有一种較便宜較馴服的勞動,有一個接受資本家的條件,而不是向資本家提出條件的階級…… 在舊的文明國家,工人雖然自由,但按照自然規律,他是從屬于資本家的﹔在殖民地,這种從屬關系必須用人為的手段建立起來。(268)
照威克菲爾德看來,殖民地的這种弊病的后果是什么呢?就是使生產者和國民財產“分散的野蠻制度”。(269)生產資料分散在無數獨立經營的所有者之間,這就既破壞了資本集中,也破壞了結合勞動的一切基礎。一切要歷經多年并需要投入固定資本的長期性的企業,在經營中都會遇到障礙。在歐洲,資本不會有片刻遲疑,因為工人階級是它的活的附屬物,總是過剩的,總是處于供它使用的狀態。可是在殖民地國家呢!威克菲爾德講了一個非常令人痛心的奇聞逸事。他曾經同加拿大和紐約州的某些資本家談過話,應當指出的是,這些地方移民浪潮經常停滯下來并且沉淀下“過剩”工人。傳奇劇中的一個人物嘆惜說:
“我們的資本打算從事許多需要很長時期才能完成的工作,可是我們能用我們明知很快就會离幵我們的工人來幵始這些工作嗎?衹要我們能确實掌握這些移民的勞動,我們樂意立即用高价雇用他們。确實,衹要我們有保証能根据我們的需要得到新的供給,即使他們肯定要离幵,我們還是要雇用他們。”(270)
在威克菲爾德把英國的資本主義農業及其“結合”勞動,同美洲分散的農民經濟作了絕妙的對比之后,事情的反面就露出來了。他把美洲的人民群眾描繪成富裕、獨立、有事業心和比較有教養的人,而
“英國的農業工人是悲慘的窮人,需要救濟的貧民…… 除了北美和某些新殖民地以外,還有什么地方,農業上使用的自由勞動的工資是大大超過工人最必需的生存資料的呢?…… 毫無疑問,英國的耕馬由于是一种貴重財產,所以吃得比英國的農民好得多”(271)。
不過沒有關系,國民財富和人民貧困本來就是一回事。
究竟應該怎樣治療殖民地的反資本主義的痼疾呢?如果一下子把全部土地由人民財產變為私有財產,這固然會消除禍根,但同時也會消除殖民地。必須有一舉兩得的妙計。政府應當對處女地規定出一种不以供求規律為轉移的价格,即人為的价格,迫使移民在賺到足夠的錢購買土地(272),成為獨立農民以前,必須從事較長時期的雇傭勞動。另一方面,政府應當用那個因土地按雇傭工人較難支付的价格出售得來的基金,即靠違背神圣的供求規律而從工資中榨取來的貨幣基金,并依据這個基金增長的程度,從歐洲把窮人輸入到殖民地來,為資本家老爺充實雇傭勞動市場。在這种情況下,就會“在這個最美好的世界上,一切都十全十美”。這就是“系統的殖民”的最大祕密。威克菲爾德洋洋得意地喊道:
”按照這個計划,勞動的供給必然是不斷的和有規則的﹔因為,第一,任何一個工人在沒有靠勞動掙到錢以前,都不能獲得土地,因此,所有移入的工人都得為了掙工資而結合起來進行勞動,這就將為他們的主人生產出可以使用更多勞動的資本來﹔第二,每個放棄雇傭勞動并成為土地所有者的人,正好由于購買土地而提供一個能把新勞動輸入到殖民地來的基金。”(273)
國家強行規定的土地价格,當然必須是“充分的价格”,也就是說,必須高到“使工人在雇傭勞動市場上被另一個人取代以前不可能變成獨立的農民”(274)。這种“充分的土地价格”,無非是工人為了能從雇傭勞動市場回到土地上而付給資本家的贖金的一种婉轉的說法。他先是必須為資本家老爺創造“資本”,使資本家老爺能夠剝削更多的工人,然后又必須犧牲自己,使政府能為他原來的資本家老爺從海外把他的“替身”送到勞動市場上來。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威克菲爾德先生制定的這個專門用于殖民地的“原始積累”方法,英國政府采用了好些年。當然,它遭到了和皮爾銀行法同樣可恥的失敗。結果衹是使移民潮流從英國殖民地轉向美國。同時,歐洲資本主義生產的進步,以及隨之而來的政府壓迫的加重,使威克菲爾德的方案成為多余。一方面,逐年涌向美洲的巨大的不斷的人流,在美國東部停滯并沉淀下來,因為從歐洲來的移民浪潮迅速地把人們拋到東部的勞動市場上,而向西部去的移民浪潮來不及把人們沖走。另一方面,美國南北戰爭的結果造成了巨額的國債以及隨之而來的沉重的賦稅,產生了最卑鄙的金融貴族,使极大一部分公有土地被濫送給經營鐵路、礦山等的投机家公司,──一句話,造成了最迅速的資本集中。因此,這個大共和國已經不再是遷移來的工人的天堂了。在那里,資本主義生產正在飛速向前發展,雖然工資的下降和雇傭工人的從屬關系還遠沒有降到歐洲的標准水平。被威克菲爾德本人大聲責難的、由英國政府無恥地把殖民地未幵墾的土地濫送給貴族和資本家的做法,加上金礦吸引來的人流,以及英國商品的輸入所引起的對最小的手工業者的競爭,──這一切,特別在澳洲(275),產生了一個充分的“相對過剩的工人人口”,以致几乎每班郵船都帶來澳洲勞動市場過剩的凶訊。在那里,有些地方的賣淫現象和在倫敦草市一樣盛行。
但是,我們在這里并不是要研究殖民地的狀況。我們感興趣的衹是舊大陸的政治經濟學在新大陸發現并大聲宣布的祕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積累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以那种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消滅為前提的,也就是說,是以勞動者的被剝奪為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