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無法消滅恐怖主義
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
怵目驚心的恐怖重創紐約(華盛頓受害較輕),創造出一個新世界,其中有前所未見的攻擊者、不帶政治訊息的恐怖任務,以及毫無道理可言的毀滅。對於這個受傷城市的居民而言,驚愕、恐懼以及難以消散的憤怒與震驚,將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麼多人慘遭殺害,所引發的悲慟與痛苦也將曆久難彌。
所幸紐約市民有朱利安尼這樣一位市長,這個平常惹人討厭、鬥性十足,甚至行事乖戾的人物,事發後卻表現得有如邱吉爾;他冷靜從容,滿懷悲憫,領導全市英勇的警消人員與救難工作者,成效斐然,只是這些人員的死傷也相當慘重。朱利安尼是第一個提醒民眾不要驚慌,不要假愛國之名來攻擊紐約龐大的阿拉伯裔與伊斯蘭教徒社區;他也是第一個表達出大家共同的傷痛,敦促大家在大難過後恢復正常生活。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做,那就好了。全國的電視報導,將那幾架可怕的客機造成的恐怖送入每個家庭,毫不間斷地持續,而且其效果經常是無益于人心。大部份報導都在強調甚或誇張,大多數美國人必然會有的感受:可怕的損失、憤怒、受到侵犯的脆弱感、不顧一切想要復仇的渴望。除了對於悲傷與愛國精神的公式化表達,每個政治人物與知名專家都在反復提醒:我們不會被擊敗,不會被嚇阻,不消滅恐怖主義絕不甘休。大家都說這是一場對抗恐怖主義的戰爭,但是恐怖主義在哪里?要選擇哪一條戰線?具體目標為何?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只有模糊的暗示:「我們」要對付中東地區與伊斯蘭教,而且恐怖主義必須摧毀。
更令人氣餒的是,我們不願花多少時間去瞭解美國在這世界上扮演的角色,以及美國與其本土之外複雜世界的直接關聯;美國東西兩岸瀕臨大洋,與世界其他地區懸隔萬里,一般美國人根本不會想到那些地區。你總以為「美國」是個沉睡中的巨人,而不是個在伊斯蘭教世界征戰不休、衝突不斷的超級強權。美國人民對於奧薩瑪.賓拉登的名字與臉孔已經熟悉到麻木的地步,幾乎全然磨滅了他以及他的追隨者的歷史;在集體的想像中,他們已成為所有可憎可恨事物的代表。然後不可避免的是,集體的熱情又化為動力,要進行一場「白鯨記」中亞哈船長執意追求的戰爭;然而實際情形是:一個帝國般的強權首度在自家本土受到傷害,大張旗鼓地追求自身利益,卻捲入一場霎時間天旋地覆的衝突中,沒有清楚的邊界,沒有明顯的物件。善惡分明的象徵與世界末日的景象此起彼落,未來的後果與言辭的克制則被拋諸腦後。
我們現在需要對於情勢進行理性的瞭解,而不是更多的聲討撻伐;但是布希與其團隊顯然只對後者有興趣。然而對伊斯蘭教與阿拉伯世界的大部份人民而言,美國政府與傲慢強權是同義詞,這個強權假仁假義,不僅大力支持以色列,而且也是許多壓迫人民的阿拉伯政權的幫兇;對於伊斯蘭教與阿拉伯世界的世俗運動,以及真正受苦受難的人民,美國根本不聞不問。在這種情勢中產生的反美風潮,並非源自於對現代化或科技優勢的憎恨,而是源自美國具體的干預行動、蹂躪破壞、制裁伊拉克導致該國人民的苦難、支持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領土長達卅四年。諷刺的是,現在以色列正利用美國大難臨頭的良機,強化它對巴勒斯坦人民的軍事佔領與壓迫。美國政界對於這些事實總是輕描淡寫,以「恐怖主義」、「自由」之類的字眼一筆帶過;此種大而無當的概念掩飾了不堪聞問的實質利益:石油、國防、在中東地區勢力日趨穩固的猶太複國主義者,以及一種古老且變化層出不窮的、對伊斯蘭教的敵意與無知。
然而,知識份子的責任感要求我們對於現實抱持更強烈的批判意識。恐怖行動本身不可諱言,幾乎每一種奮鬥前進的現代運動都會在某個階段訴諸恐怖活動,南非曼德拉的非洲民族議會是如此,猶太複國主義也不例外。但是,以F-16戰機與軍用直升機濫炸沒有防衛的平民,與傳統的民族主義者的恐怖活動,在架構與效果上並無二致。
恐怖活動的邪惡在於,它會與抽象的宗教與政治理念以及過度簡化的迷思掛?,不顧歷史脈絡與理智,而這也正是世俗意識必須著力彰顯之處,無論在美國抑或中東都是如此。任何信念、神明與抽象理念都不能為濫殺無辜辯護。尤其是當一小撮人主導此類行動,他們自認為代表某種信念,其實根本不然。
此外,正如伊斯蘭教徒爭議許久的論點,世上並沒有單一的伊斯蘭教:伊斯蘭教就如同美國一樣有多種面貌。儘管有部份信徒會徒勞無功地劃地自限,訂出斬釘截鐵的信條,但是所有的傳統、宗教或國家都具備這種多樣性。歷史極為複雜,充滿矛盾,絕非那些自以為是的宣傳家所能壟斷。宗教或道德上的基本教義派之所以造成禍害,原因在於他們對於革命與反抗懷抱的原始理念-包括願意殺人也願意犧牲-,在今日很容易就能與先進的科技相結合,而且對慘烈的報復行動甘之如飴。紐約與華盛頓的自殺攻擊者似乎都是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而非窮苦的難民。窮苦絕望的人們不會冀望有明智的領導帶領,針對某種信念來從事教育、群眾動員與持之以恆的組織工作。他們經常會受到天花亂墜想法的誘惑,訴諸快速但血腥的解決之道,尤其是經過宗教言辭包裝之後。
另一方面,龐大的軍事經濟力量並不保證具備智慧或道德感。在當前的危機中,質疑與人道的見解猶如空穀跫音,美國正升火待發,準備打一場遙遠的戰爭,而其盟邦也被迫加入,但卻不知為何而戰。如今我們必須從那區隔人群的虛幻門檻退後一步,重新檢視各種標籤、重新考量有限的資源,下定決心,每個人都休戚與共,就如文化的融合作用,不要理會那些一心求戰的口號與信條。
「伊斯蘭教」與「西方世界」絕對不應該是讓人們盲目追隨的旗幟。
有些人還是會盲目追隨,但是未來的世代將會譴責他們輕率地延長戰爭與苦難,他們不願心無成見地看待不義與壓迫的歷史,不願嘗試共同的解放與啟蒙。將「他方」妖魔化絕非良好政治的基礎,現在尤其是如此,因為這恐怖活動根源於不義,我們可以正本清源,使恐怖份子孤立、受到嚇阻、失去憑藉。這樣做需要耐心與教育,比起更大規模的暴力與苦難,絕對值得。
(作者為哥倫比亞大學文學系講座教授,著名政治、文化評論家,著有「東方主義」、「文化與帝國主義」、「鄉關何處」等,薩伊德為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對中東回教事務一向深有睿見。本文原刊于英國觀察家週報,由閻紀宇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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