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歷史三階段論和台灣新文學史論可以休矣!(9)

十二月 17, 2001 | 陳芳明歷史三階段論和台灣新文學史論可以休矣!(9) 已關閉迴響。

文/陳映真

■關於現代主義

  陳芳明說台灣的現代主義是國民黨和美國「相互勾結」引進台灣發展起來的。我在小論(討論)中說過,國民黨在五0年代以權力發動「反共抗俄文學」的同時,有人同時提倡現代派繪畫,但不旋踵因為畢加索的共產黨背景把現代派壓得噤如寒蟬。六0年代初,有第一次現代詩批判,是國民黨文藝協會─陳芳明所說「官方文學」派對現代詩加以撻伐。現代畫也受到新國粹派的批評。應該說,在一個時期中,台灣現代派很受到國民黨的疑忌。六0年代中後,由於我們尚不知道的原因,現代派不但與國民黨團結了,而且和軍中政戰方面有友好關係。我在獄中時,《青年戰士報》每周有一個全版的現代詩周刊,說國民黨自始和美國聯手支持現代主義,不合事實。

  陳芳明說「現代主義是帝國主義文化的延伸」,是一知半解的妄話。西方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階段,對於人和社會產生更大的腐蝕和傷害,使人與社會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客觀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他的自我的關係發生嚴重、深刻的異化。從這巨大社會經濟變化對人心所造成的創傷出發,加上同時代唯心主義的、反理性主義哲學與思想的影響,產生了描繪上述四個方面嚴重異化的文學思潮與創作方法,即現代主義的創作方法。而因為壟斷資本主義時代正值資本主義發展為帝國主義的時代,所以一般以現代主義為帝國主義時代─即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的文化和文學現象。但從內容上說,現代主義極端的反社會、虛無主義、極端自我主義和反資產階級的性質,和吉卜林一類百接謳歌宗主帝國的權力、為帝國主大唱讚歌、睥睨殖民地土著的帝國主義文學是兩碼子事。說現代主義是「帝國主義文化」很不準確。

  陳芳明說,台灣接受了現代主義之後,就由作家進行了「改造、擴充和本土化」,用現代主義來對國民黨統治表示曲折的反抗,為台灣文學建設了「新技巧」、「新感覺」.…‥,總之,台灣現代主義好,做了賈獻!然而陳芳明才說過現代主義是「(美)帝國主義文化」。帝國主義文化為了更有效的支配殖民地土著文化,往往就要進行「改造、擴充和本土化」。日帝炮製「滿州國」,就宣稱要建設一個「王道」的樂土。當年出席日帝大東亞文學會議的太平洋各日本佔領區的代表,很多穿著民族衣服出席,示「人紘一宇」之盛。

  陳芳明迭次說台灣現代主義對台灣文學有貢獻。對於現代主義的估價,最好要講一點實事求是,講「一分為二」。從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藝術看,從其較好、較重要的作家和作品看,的確深刻、生動地反映了西方現代人在高度發達而非人化的資本主義下所遭受的心靈的創傷與愴痛,也確實表現出西方人在壟斷階段的資本主義下非人化、物化和異化,表現了現代生活中深在的矛盾。在一定意義下,現代主義對於發展創作技巧、形式,開拓和表現新的感覺和感性,有一定限度上的貢獻。但是,我們也要同時看到現代主義遮掩生活中的矛盾、誤導現代生活帶來痛苦的社會本質,而將矛盾與痛苦抽象化、絕對化為人宿命的、本質的傷痛、絕望、沉緬其中;現代主義放縱極端的個人主義、自我中心、悲觀和虛無,耽溺在瘋狂、倒錯的肉慾,而現代主義的極端化,往往達到了反文化、反創造,內含著虛無主義的破壞與毀滅性。除了畢加索、聶魯達、阿拉買、托勒等以現代主義形式表現了對資本主義法西斯的批判,表現了對於解放秈改造的憧憬,現代主義文藝一般地以逃避、自瀆、虛無去回答壟斷資本主義對人類社會的壓迫與傷害。

  台灣現代主義的物質基礎,不是壟斷階段的資本主義,而是外鑠的、新殖民性的美國援助經濟帶來的,做為世界冷戰意識形態、與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相鬥爭的創作形式,帶有鮮明的文化帝國主義性質。這是我們對台灣現代主義的一般抱持批評態度的第一個原因。

  其次,陳芳明說台灣現代派藉現代主義與政治疏離、「挖掘」「心理空間」,「從事內心世界的經營」,「避開敏感的政治議題」,說來也像是面從腹背的曲折的抵抗。在日本進行瘋狂的天皇崇拜和侵略戰爭時,幾乎全部的日本大作家、知識分子宣布「轉向」,為戰爭大唱頌歌時,唯獨大唯美主義者谷崎潤一郎始終不理會、不寫作,以獨特的風格買徹了抵抗,保全了人格。但台灣現代派和國民黨權力的貼合,在殘酷打擊鄉土文學時的蜂湧而上的人,絕不是陳芳明說的「少數」。則與谷崎相比,「曲折抵抗」的真偽高低,雲泥立辨了。更何況,在台灣的法西斯統治最烈、現代主義最昌榮約五口一七0年代,仍儼然地存在著以鍾理和為代表的素樸現實主義、存在著黃春明、王禎和、施叔青、白先勇、蔣勳、吳晟、詹澈和後來的施善繼以及許多其他以現實主義刻畫台灣生活的作品。和現代派作品比較,這些現實主義作家和作品才頁正迎向了人民和生活,表現了生活,而這其實就是表現了政治,絲毫沒有被嚴酷的法西斯體制嚇著,以致需要千方百計去「避開敏感的政治」,懦弱逃遁,和敵人苟好,甚至朋比為奸。

  對於台灣現代主義採取消極評價的第三個原因,是自日帝統治以來,刻畫生活、表現生活本質而呼喚改造的現實主義,是台灣新文學重要而偉大的傳統。這個傳統在五0年代初反共肅清中遭到慘絕的鎮壓,台灣喪失了簡國賢、朱點人、呂赫若、徐淵琛、藍明谷這些勇敢而優秀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戰士,楊逵遭長期囚禁。現代主義正是在這血染的土地上由外人栽培出來的鬼魅蒼白的花朵。討論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在台灣,應該對這段兩種創作方法交替的歷史進行反思。反思之餘,對台灣現代主義的評價才能功過分明,實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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