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忘——賞析

十二月 9, 2008 | 怎麼忘——賞析 已關閉迴響。

文/詩/施善繼.賞析:陳映真

怎麼忘/施善繼

明天,要走了,

帶唯一的兒子,

彬彬,走。

好像去遠方撥種,

去遠方,

去加拿大,

其實是

迴避逍遙。

遠方難道沒有風雨?

遠方的水土,

服不服?

彬彬十歲,

明天,

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

你三十五。

怎麼這麼深厚的,

這土地,

這麼狠,

你連根拔起,

連臺灣,臺灣的福建,

福建,福建的中國,

中國,中國的三百五十年,

你連根拔起。

被中小企業的

恩澤,壯碩。

董事長,

一如生活在這麼深厚的土地,

它重重的關愛,撫我們成長,

但你竟不與大家同擔

明天。

問題的關鍵:

在你,

怎麼忘?

如何忘?

從那裏開始忘?

有完沒完的忘?

能不能忘得無憂無慮?

帶走彬彬,

那是你的。

帶走資金,

卻是大家的,

所有仍將繼續留住,

努力塑造明天的

人的。

只是我們想,

你這樣苦苦移植,

膚色,黃的,

久了以後真會變白?

眼睛泛藍?

鼻樑挺高,

金髮覆額?

把生你、養你、育你的

新竹、臺灣、中國,

慷慷慨慨,

整個留給我們。

而城隍廟、

貢丸,

米粉,

生你、養你、育你的

中國,中國的福建,

福建,福建的臺灣,

臺灣,臺灣的三百五十年,

這土地,

不信你能忘記。

問題的關鍵:

在你,

怎麼忘?

如何忘?

從那裏開始忘?

有完沒完的忘?

而且,能不能忘得無憂無慮?

賞析/陳映真

  近年來,在台灣生活得比較豐裕的人們之中,有一股激盪的暗流──把財產、子女有計畫、有步驟地弄到外國去,到了最後,當然自己也流寓於國外。同樣一個社會,同樣一個台灣,為什麼對於那些家產比別人多,生活比別人富裕、幸福的人,就顯得那麼危機四伏、那麼不足珍惜、那麼不值得留戀,而對於絕大多數勤勞生活,過得沒那麼富裕─甚至過得苦哈哈的人,台灣卻是個可以紮紮實實、世世代代生活下去、足以珍惜,愛護的地方?

  「怎麼忘」這首詩,是對於這種賺夠了台灣的錢,然後想遠走高飛,全家移民到美國去的人的質詢。

  每一個想移民的人,似乎都需要一個理由。有的說是去做生意,有的說是為了讓孩子受更好的教育,但「其實是去迴避消遙」。迴避什麼?迴避一切足以使他失去既有的財產和利益的實際上或想像中的變化。以什麼消遙?以無數勤勞的、馴服的、不大抱怨的台灣同胞雙手所創造的財富,在外鄉他邦享樂消遙。

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已在台灣生活了三十五年。他在台灣結婚,並且也生下已經十歲了的、叫做彬彬的孩子。他的事業很順利,生活也很幸福。台灣,對他是夠優厚了。但是,他─

明天要走了,

帶著唯一的兒子,彬彬走。

因此,作者困惑地、近於痛心地問:

怎麼這麼深厚的,

這土地,

這麼狠,

連根拔起,

連台灣,台灣的福建,

福建,福建的中國,

中國,中國的三百五十年,

你連根拔起。

我們曾在談上一首詩「小耘週歲」時說過:要把中國當作自己榮辱與共的父祖之國;把一切中國人看做自己心心相連的同胞,需要有一個基礎─即基於中國的歷史,尤其是中國現代史而來的、對於中國命運的共同感。然而,是不是凡中國人,皆自然地有這共同感呢?我們的答案,不得不是否定的。原來,所謂中國人,可以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人種學上的意義,另一個是認識上的意義。徒然身中流著中國人的血液,卻不認識中國,與中國毫無共同榮辱感的例子很多,例如第二世、第三世的華僑,再例如盲目崇拜外國的生活、文化和事物,憎惡、輕視自己民族的文化、事物等等的人。這樣的人,只有在人種學上是中國人,其他如意念上、國籍上(例如拿到外國公民權),卻未必是中國人。另外一種中國人,除了在人種上是中國人,他還在認識上有上述的對於中國命運的共同感。正就是由於這個共同感,才會把台灣省和福建省聯繫起來想;才回想到台灣和中國間三百五十年的歷史關係─充滿了從前近代的中國向著現代中國發展時,許許多多與台灣有關的歷史事件的關係。也只有在這個共同感的基礎上,才會感到「土地」對我們「重重的關愛/捨我們成長」。

正就是這種認同上的差異所造成的衝突,構成由層層深入的質問推展出來的這首詩。一個對於台灣、從而對於中國已經失去了認同意識的人,台灣只是他挾資財以經營鉅利的所在。除此以外,台灣對於他也許是個在保有財產上是個不夠安全的地方;在享受上是個落後的地方;在社會和文化上也許是個不夠進步的地方。這些想法,是大多數「仍將繼續留住,努力塑造明天的」人所不以為然的。因此,作者指責說

帶走彬彬,

那是你的。

帶走資金,

卻是大家的,

所以仍將繼續留住,

努力塑造明天的

人的。

作者還苦苦地、憂傷地,甚至有些憤怒地質問:

只是我們想,

你這樣苦苦移殖,

膚色,黃的,

久了以後真會變白?

眼睛泛藍?

鼻樑挺高?

金髮覆額?

把生你、養你、育你的,

新竹,新竹的台灣,

台灣,台灣的中國,

慷慷慨慨,

整個留給我們。

而,城隍廟,

貢丸、

米粉、及

生你、養你、育你的,

中國、中國的福建,

福建、福建的台灣,

台灣、台灣的三百五十年,

不信你能忘記。

「不信你能忘記」,「問題的關鍵:/在你,/怎麼忘?/如何忘?/從那裡開始忘?/有完沒完的忘?/而且,能不能忘得無憂無慮?」是作者在通篇之中返覆、沉痛地質問的話。為什麼我們想起新竹、台南,想起花蓮、台東…,想起城隍廟,想起各地的獨有的小吃,心窩裡就連帶地想起或者小時的玩伴、或者那裡的親朋,或著一股往事,而心中激動、感到溫暖;為什麼我們想起或者在心中呼喚中國的時候,我們就想起她的光榮,也想起她的苦難,而胸中梗塞發熱,眼中滿含著淚水,而他,在台灣比大多數人過著更幸福的生活的人,卻棄若敝屣?

當我們跟著詩的作者同其心、同期聲,向那「明天要走了,/帶著唯一的兒子,/彬彬走。/好像去遠方播種,/去遠方?/去美利堅…」的人質問的時候,我們也幾乎同時說,「要走的就走吧,而我們『…仍將繼續留住/努力塑造明天…』」。這時,台灣對我們比什麼時候都顯得美麗、珍貴,中國也對我們顯得比什麼時候都值得為她努力工作,艱苦奮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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