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和野蠻的辯證(下)

二月 22, 2006 | 文明和野蠻的辯證(下) 已關閉迴響。

文/陳映真

「自從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列強無情蹧踐和掠奪包括中國在內的、薩依德意義上的『東方』,非西方、非白人、非基督教各民族人民就受到『西方文明開化』、『東方野蠻落後』這樣一種思想和信念的統治,不可自拔,難於翻身……」

  而事實上,類如袁偉時的義和團論,在「開放改革」後的大陸知識界也絕不陌生。據說北京某網路技術公司董事長向松祚就批評義和團民變是「滿清守舊貴族強烈排外」,「連基本國際關係準則都不顧」,「要把洋人全都趕出去……」為導火線的「重大變故」。他也批評義和團有「迷信成分」,「愚昧」,是「封建落後、反動的會道門式的組織形式的運動」。「它的口號和理念與當時的時代完全不合」,在科技發達的時代,搞「神鬼附身,龍頭大哥,像黑社會一樣」。

  像向松祚這樣的老闆和中青年自由知識分子,有翻義和團的案,有質疑魯迅的地位與成就,卻也未見因而封雜誌,更沒聽說抓人坐大牢。

  在台灣,像向松祚的「自由派」的義和團論就自然更其多了。一九九六年,當大陸上出版了《中國可以說不》而熱賣,震動華語世界時,台灣就有人寫〈無知與孤傲〉,痛烈醜詆義和團運動之「無知愚昧、野蠻落後」,是「殺人放火的土匪」,疾言批評大陸不「文明」(說今日大陸在「知識、教育、科技與文化水平」上,「離開最先進的水平還很遠」),我當時也寫了文章反論。而看來,大陸和台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義和團論,真是不約而同,卻何其相似乃爾!

  在檢點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義和團論之前,回顧一下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背景,即十九世紀中期之後基督教東來中國的歷史,很有參照的意義。

  基督新教來華,積極的一面有引進出版、印刷、報刊的編印發行等方面,也有興辦現代學校和介紹西方醫藥科學的方面。至於其消極的一面,基督教向東方佈教的過程,和帝國主義擴張運動有密切關係。這是世界資本主義發展史上昭著的史實。教士往往成為西方帝國主義侵華的別動隊。他們呼喊:「只有戰爭能夠把中國開放給基督。」在不平等條約的強制下,基督教以不平等條約賦予的特權(例如治外法權)的優勢在華佈教,良莠不齊的入教華人也享有治外法權,不受中國法律檢查權的管轄。一時豪紳遊手藉入教橫行鄉里,引起公忿。教會教民仗勢強買惡索,強迫捐獻,強占墾地的事件,隨著中國國勢日頹,而愈演愈烈,致人民銜恨怒目,因此教民教會與社會的矛盾、爭執和鬥爭、毆鬥甚至凶殺事件頻仍,史上稱為「教案」。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在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在當時屬德國勢力範圍的山東發生「曹州教案」,兩名德國籍傳教士被中國「暴民」殺害。德國卻藉機派兵占據膠州灣和青島。眼看老大中國在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中屈辱喪權,歐洲列強也紛紛向中國要求割占勢力範圍、開放港市和要求(鐵)路權和開礦權。在眼看著民族的命運日益危殆的封建中國的農民心中,日漸積蓄著對於外國侵略者深刻的仇恨,終於成為一九○○年大規模中國農民反對洋教和一切西方事物的軒然大波。而農民的反西方暴動又給與西方八個列強以聯手侵華的藉口,燒殺搶掠。據歷史記載,天津城內被八國聯軍屠殺者,屍骸狼藉,餓犬爭食,城內房舍十室九空,北京城內也人屍橫陳,不可勝計。京華皇城歷代歷朝積蓄的典章文物、國寶珍奇,被搶掠淨盡。即使後來擔任八國聯軍統帥的德國將領瓦德西,對於西方「文明」的軍隊對中國人民的無甄別的集體性屠殺,和對歷代中國文物瑰寶的恣意搶掠,驚駭不已,在他的日記上有這記載:「所有此次中國所受破壞及搶劫的損失,其詳細數字明細也許永遠難為人所知,但其為數必定極大無疑……」

  那麼說起「殘酷、愚昧、反理性、反現代文明、給中國帶來傷害和恥辱」的,是義和團呢?還是歐西日本等八國聯軍?再者,是人家老遠組成聯軍跑到中國大屠殺、大劫掠,還是我們貧困農民到西歐日本去「殺人放火」了呢?

「義和團愚昧,跟不上西方科技、文明現代化的世界,搞封建迷信,搞黑社會組織……」

【歷史認識和歷史教育】

  經濟發展,即社會生產方式的推移自有滯後和先進的階段,也自有客觀的評準。然而「現代化」國家即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階段的西方,卻習慣於理所當然地以經濟先進社會在文化上亦必超前於經濟落後的社會。隨西方重商主義對外擴張登上北美洲大陸的傳教士,看到土著印第安人文化中崇尚和平,崇尚人與自然的和諧,對行旅之人的慷慨與協助等西方喪失的美德,驚為「上帝最初造人的形象」。然而這些印第安土著卻被終竟殘暴貪欲的白人船隊施加種族滅絕性的屠殺。

  印第安人與西方的遇合,是部族共同體社會與商業資本主義對外擴張時期的社會的遇合。中國人與西方的遇合,是創造過璀璨的封建文化的封建社會,與進入帝國主義時代的西方獨占資本主義社會的遇合,其間的文野高低,是社會生產方式和生產工具的落差,而不是種族優劣、文野、賢愚的落差。

  而當生產方式「先進」的社會壓迫和掠奪生產方式滯後的社會,印第安人和中國人只能以刀箭和槍矛抵抗白人的現代化鎗砲,在精神上印第安人只能求助於深信不疑的傳統「祖靈」、「巫術」和各種薩滿教的神靈巫師和儀式,而中國農民只能寄託於民間符咒,相信能刀槍不入、魂鬼附身的方術。義和團運動被「現代文明」和「理性」的「八國聯軍」殘酷鎮壓後十五年的一九一五年,台灣農民的礁吧年抗日起義,就宣傳「玉皇大帝九天玄女」可以「隱身」、「避子彈」、「避刀槍的符法」以抗擊據台日軍。而今日的「台灣人民」能不能據而嘲笑其「愚昧」、「反理性」、礁吧年的農民起義「藏有仇視東洋人的情緒」?問題是明白的:在帝國主義無情侵侮的時代,當封建王朝無計可施,當台灣已成棄地,不甘屈膝的中國農民起而抗擊外侮的思想和行動只能是自由派百般嘲笑的形式:落後的武器、封建迷信和一顆不屈的民族驕傲。而歷史上一切被征服民族抵抗強權時,不依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仇」恨「外」侮的思想與行動,難道依靠民族自蔑主義和投降媚外主義?一八九五年吳湯興招募義軍抗日告示中,有「……天朝赤子,須知義之所在,誓不向夷」;胡阿錦起義告示以「倭奴」稱日本占領者。柯鐵虎征倭檄文中以「倭」、「賊」稱據台日軍……難道只能換來後人鄙夷其主張「中華文化至高無上」、主張侵略者「邪惡」,在反對日帝占領台灣的鬥爭中「暗藏仇外情緒」的評價?

【文明和野蠻的辯證法】

  自從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列強無情蹧踐和掠奪包括中國在內的、薩依德意義上的「東方」,非西方、非白人、非基督教各民族人民就受到「西方文明開化」、「東方野蠻落後」這樣一種思想和信念的統治,不可自拔,難於翻身。龍應台女士的文章最後點睛之筆,是在說中共因不許新聞「媒體獨立」、「不尊重知識分子」、以「不文明」的態度和手段對待中國歷史和中國人民,所以是個「不文明」的、「野蠻」的國家。

  我絕不贊成「中華文化至高無上」論,我也沒有聽說當下的大陸領導人這樣說過,反倒聽過自周恩來以來他們主張不同文化、不同社會政治制度互相接納、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反對把自己的制度、文化和意識形態強加於人的話。中國在文化上、學術上當然應該更加努力,對世界作貢獻,但如果說今日中國就「野蠻」了,只有石原慎太郎之流的人說得出口。現在引述陳毓鈞教授引用尼克森在其所著《超越和平》中忠告美國人的話,說明一些事實。尼克森指出,美國文化中存在著「高犯罪率、暴力文化、種族主義、槍枝氾濫、色情文化、毒品氾濫、家庭崩解、人心腐化」。這不是西方文明「邪惡」論是什麼?尼克森接著說,這樣的美國怎麼有資格向別的國家指指點點?「而今中國的經濟實力使美國關於人權的言說顯得輕率無知,十年後中國將使其顯得荒謬可笑……」

  誠然,中國的文化還要提高。但是近十年來中國文化文明的遺跡和既有成就受到聯合國評比為人類共有的光榮者不知有多少件。是的,中國在教育、科技發展上還有待更上層樓。但今天中國每年教育出五、六十萬個工程師的事實,使美國大驚失色。是的,中國的經濟發展存在著複雜的問題,但今天,最鄙夷中國的人都不能否認,沒有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就沒有世界經濟的持續性增長。

  就因為中國共青團的機關報自己查禁了屬於自己的《冰點》;就因為從來不曾存在的絕對化、抽象化的「新聞自由」;就僅僅因為共青團不贊成醜化義和團運動的買辦史觀,龍應台女士就要咒罵今日中國的「野蠻」,就要以有別於中國人的「台灣人民」的地位,威脅要以她的價值認同「離棄」、「抵抗」自己的中國認同!

  然而尋求外力干預下分斷祖國的統一,不是在市場上論斤計兩的生意,錙銖必較,更不是大教授挑選哪個大學提供的條件去決定到哪個大學任教。分裂民族的統一,至少對我而言,是一個知識分子為了堅持其出生的尊嚴、知識的尊嚴和人格的尊嚴的原點,不能議價,不可買賣、不許交換的。

而不必再等十年,龍應台女士的這一番言說,在當下就已顯得輕率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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