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歷史三階段論和台灣新文學史論可以休矣!(8)
陳映真
■關於人和歷史的關係
陳芳明說人們的意識可以決定社會存在,說「人的心理結構、人本身是歷史的創造者」,看似豪壯,卻沒有任何申論。歷史唯心主義的歷史中,不乏主張人的「精神」、「意志」、客觀存在的「絕對精神」改變物質世界、創造歷史發展之說,但都有一套繁瑣精緻的申論。但陳芳明的宏論卻要僅僅以兩三句話去解決人與歷史關係的問題。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只能在一定的條件下創造歷史」。其中,社會經濟的條件是決定性的。恩格斯就說,人創造歷史,「是在十分確定的前提和條件下進行創造的。其中經濟的前提和條件,歸根結底是決定性的。」恩格斯接著說,在同時,政治等等的前提和條件,「甚至那些存在於人們腦中的傳統」,也起到一定的作用——「雖然並不是決定性的作用」(恩格斯,《致布洛赫》,一八九0)。
一部人類的歷史,是社會生產方式新陳代謝運動的歷史。從這史的唯物論出發,人類歷史,當然是物質生產者——即生產關係中能動的環節=生產力(勞動者十生產工具十生產對象)——人民群眾創造的歷史。在勞動生產者的勞動過程中,取得了生產工具的發展。生產工具的進步,帶動生產力的進步,又從而帶動新的生產關係的形成,又從而造成政治、法律、科技、宗教……這些上層建築的進展。即使歷史上有個別傑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或科學家對歷史發展做出重要影響,也首先是他們個別人對特定歷史社會等決定條件的回應。沒有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的呈露的矛盾、沒有工人階級和他們的鬥爭、沒有工人階級的覺醒,沒有改變世界的客觀要求,沒有社會主義先行者即諸烏托邦社會主義的產生及其在革命實踐中的挫折,就沒有馬克思天才的、科學性體系的產生。
陳芳明依照歷史唯心論,認為作家能主動地「回應」時代,能自主地選擇自己的創作力法。這是沒有文藝社會學起碼知識的說法。
前面說過,文藝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是社會生活的產物。因此,文學的創作方法(浪漫主義、寫實主義等等),也深深地打上一時代社會生活、社會存在的烙印。另一方面,在認識到文藝受制約於社會存在的同時,絕不忽視在藝術文學的創作領域中存在著極馮細緻、幽微的、相對自主的領域。馬克思就在他著名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導言)中說過,「藝術……絕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展成正比例」,因而也「絕不是同……物質基礎之一般發展成正比例」。
然而,曰「不成正比例」,從另一面意味著不是正比關係的一定比例關係的具體存在。馬克思在那一段討論希臘神話之歷史社會條件的著名論述中,深刻地說明了只有在人類社會經濟的幼兒時代,才能產生現代機械化生產所永遠不能產生的塊麗、天頁爛漫和完美的希臘史詩。現代科技和生產方式必然扼殺古典時代的人以鮮活形象去認識、征服自然的偉大想像。但這樣的分析,畢竟還是生動地說明了生產方式最終對於文藝的曲折的制約性。
因此、研究社會生產方式的推移和文藝創作方法的演變,就成了各家馬克思主義文藝社會學的重要課題。我在九八年七月前引批評彭歌先生的心論中就提過,梅林在一八九三年發表的《萊辛辯偽》指出代表普魯士資產階級的詩人萊辛是德國封建主義的批判者。拉法格一八九六年發表的《浪漫主義的源起》把浪漫主義這個創作方法,依馬克思主義,與當時西歐資本主義之社會的、經濟的、階級的諸條件連繫起來分析。今天,一般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社會學對於西方文藝思潮(創作方法)與西方社會的關係,以最概括的方式,有這樣的理解:
從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手工業基礎上的紡織作坊有所發展。航海技術和航海事業的發展,手工業商品基礎上的商貿,促成重商主義的商業資本主義擴張,對外進行掠奪奴隸勞動和珍奇資源的殖民主義。早在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英國爆發了商業市民資產階級的革命,自由主義思想和資產階級議會制甚囂塵世。新興富裕商人。銀行家登上了歷史舞台。但這些市儈無文的新爆發的商人資產階級沒有自己的文化,遂依附沒落中貴族的風雅,以古典希臘羅馬的文藝為尚,發展出講究理性、均衡、優雅、嚴守格律的藝術文學,是為「擬古典主義」的思潮和創作方法。但從十八世紀初到同世紀七0年代,法國有擬古典主義的悲劇家高乃依、拉辛、莫里哀,似乎部不曾像陳芳明所說「自主」地脫離一時代的社會條件去「回應」時代,各持各的創作方法。至於同時代英國在這擬古典時代發展出來的西歐第一代現實主義小說家群(狄弗、史威夫特、阿迪遜、費爾丁),我在小論(災難)中表示過,問題是這些作家似乎不能看成「自主」地一致以現實主義、散文、小說的創作方法和敘述題材「回應」了時代,而是受到一定階段的社會、階級條件所制約。
從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初,生產工貝(機器)、能源動力,交通工貝都發生了革命性變化。機械化、大規模、工廠制生產登上了舞台。西歐各國相繼發生工業革命。新生資本主義帶著自由競爭的性質在西歐展開。從十七世紀中葉開始,西歐各國先後爆發了資產階級市民革命,西歐傳統封建社會瓦解,現代工業資產階級和工人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台。
於是在西歐,一個全新、獨立的市民階級從封建宗法關係和宗教戒律中解放,帶來資產階級的個人和自我的覺醒。他們以詫奇的眼光、以作為個人的思想與感情看見瑰麗的大自然,任個人解放後的感情恣情流洩,想像、感傷、憂悒、孤獨、激動的感情澎湃。在文學上,摒棄一切古典格律、矜持、禁抑,而縱情謳歌湖光山色,馳騁個人想像、熱情與激情的浪漫主義成為十八世紀七0年代迄十九世紀三0年代六十年間,英國和西歐的詩人率皆以浪漫主義的創作方式留下了璀璨的詩篇的根源。但看來其中也沒有人獨立自主地以另外的創作方式去「回應」。
十九世紀中後,法國巴黎公社革命和經濟危機,標誌著西方資本主義進入了壟斷(或作獨占)階段。社會矛盾和階級鬥爭日著,科學的發展、理性主義哲學的咄台,在十八世紀英國寫實主義小說成就的基礎上,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成熟為自由競爭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移行時期的新的文學創作方式現實主義小說,求客觀如實地描寫資本主義下人的生活的實體和生活中的矛盾,時而寓意抗議和改造。而後極端的科學與理性崇拜,使激進的現實主義發展為細緻、宿命而冷酷的自然主義。現實主義的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福樓拜,自然主義的左拉、哈代等大師輩出。另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三0年代的現代主義,更是壟斷資本主義階段末期的創作力式,至二0年代達於高峰,表現了高度資本化社會下的人的極端異化和虛無化,影響及於全歐。這都不是陳芳明的主體「回應」論所可解釋的。至於國家壟斷階段的資本主義(另作「晚期資本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文藝、文化現象問的連繫,論評者已多,茲不贅及。總之,一種創作方式受一時代的社會經濟所制約,社會經濟透過同時代的哲學思潮,而形成一種文藝思潮,發展馮相應的創作方法,影響一整代的文藝風格與思想,此豈是個人主觀「回應」論所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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