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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外史 

 李雙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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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分類夏潮聯合會/人民論壇/評論/2006.9.9.反貪腐抗爭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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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夏潮》1977.01第一卷第十期
  阿金的全名是金‧羅拔特‧席芙曼。學了幾個月的中文,就自個兒改了個中國名字「席金羅」;自從學得了漢語,阿金也就喜歡用漢語罵罵鮮卑人。阿金的漢罵是有名的國、臺語雙聲發音:「幹你娘,無腩巴的。」此外,阿金還替他的妹子取了個十足典雅的漢名「文姬」。文姬又跟阿金學了幾個小時的中文,專門學「差不多」和「馬馬虎虎」,課程結束時文姬問阿金道:「差不多?」阿金攤了攤手說:「馬馬虎虎。」

  阿金確能抓住漢語的妙處。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當你有了關係,那一切都沒有關係了。」的時候,我告訴他,不要再跟我學了,他已經達到能自修的程度。

  好吧,讓我們言歸正傳,阿金是何方人氏?

  根據阿金的自述,他說他是地球人,國籍是世界。住所是北美大陸,大岩山上,科羅拉多州太陽城榆樹巷四百九十號。可是每次聊天時,阿金總是說:「我們美國人…………。」

  阿金是猶太裔。那很容易從他鬢髮的小捲捲打量出來。不過,阿金從未提及;我還是從阿金的祖母「以太」那裡得證的。那年,以太八十大慶,興沖沖地從外蒙古跑回美國:「來見見我CIA的祖母」阿金非拖著我去機場接他祖母不可:「小心,她同時是個共匪。」
「嗨,以太,來見見我的中國朋友李。」阿金一把把以太扯了過來。「放肆了,」以太瞪著阿金道:「我們猶太人跟中國人一樣是有禮貌的。叫奶奶!」當天晚上,慶生大會,阿金家的親朋好友都集齊了,沸騰聲中一片希伯來語:「幹!無腩巴。」阿金很不滿:「這裡是講英文的地方啊。」「咦?」我很奇怪的反問阿金:「難道你不講希伯來語?」「幹你娘,講希伯來語有什麼用?我和我妹妹從小就拒絕學。」

  「孩子們注意:」以太居中一坐,用英文開起腔來:「我得到了最好的生日禮物—看,這是我的外蒙古居留證。」我看到阿金的眼睛隨著一亮。

  「噢,」全場也同時嘩然,爭相傳閱:「啊,看啊,這兒還有一張中共的簽證!」「太了不起了!」阿金走上前擁抱了以太:「親愛的祖母,你如何得到他們的特准?」「少囉唆!」阿金的老頭隨後一步搶了過來,拉開阿金:「親愛的媽媽,那裡有什麼生意可以做?」

  「無腩巴!」阿金沒趣地走過來對我說:「看以太那個共匪媽媽,怎麼生下了個資本家兒子?」是的,阿金老頭是個十足的資本家,費盡心機把阿金從三流蹩腳大學弄進康奈爾大學的研究所,害得阿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走盡旁門左道才弄了個經濟碩士;他老頭馬上又把他搞進哈佛:「我要出去尋找自我了」阿金終於對他老頭宣戰:「我要去做嬉皮!」…………

  我和阿金結識在紐約的格林威治村:「兄弟,捨個角子吧。」我看見一頭刺蝟向我走來:「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咦,奇怪,你沒飯吃關我屁事?」(他媽的,)我心中暗想:(一個好手好腳的人竟然要起飯來?)「去找你的山姆叔叔吧,全世界都曉得你的山姆叔叔是最富足的。」

  「天殺的,合眾國與我何干?它又不是我建的!」刺蝟搖搖頭,轉身就要走了。「等等,」我看了於心不忍:「我的一半三明治分你。」「太好了。」刺蝟一把搶了過去,再伸出另外一隻手:「我叫阿金,兄弟,你打那來的?」

  「中國來的?」阿金興奮地大叫起來:「太妙了,快告訴我老子、莊子、寒山子、禪…………。」然後,阿金開始搖頭愰尾,唸了起來:「刀刻刀飛蒼刀,命刻命飛蒼命…………」「啊?!」我也開始興奮起來,一把抱住阿金;
「你會中文?」
「啊,不。我是死記的,怎麼樣,還可以嗎?」
「馬馬虎虎。」
「啊,什麼是馬馬虎虎?」
「差不多。」
「差不多馬馬虎虎。」

  好極了,到此為止,各位也可以看出來阿金有學中文的天才:「王豆腐,阿金。我看你有學中文的天才,如果你要學,我很願意教你。」於是阿金和我熟了起來。每天中午,當我穿過格林威治村時,總忘不了伸腳踢踢踡在路邊的阿金,教一會兒中文,聊一會兒天。「該死的越戰,」每次一擺龍門陣阿金就開罵:「我們實在不必打這個戰爭的。」
「美國可是本著正義感在做世界的滅火工作哦。」
「幹,無腩巴的才這麼說。不錯,他們穿著消防隊的衣服,水喉噴出的卻是汽油。還有,尼克森那隻豬真不要臉,呸!」
「可是共產主義可得圍堵啊,越南是塊重要的骨牌,那可千萬倒不得呀!」
「咦,有什麼倒不得的?這跟美國有什麼關係?」

  每次談到這點,阿金就懶洋洋了,眼皮抬也不抬地對我說:「你們自己去對付共產黨吧,難道我們美國人去替你們送命,在一個清明的政府管理下,是鬧不起共產黨的,我就奇怪,憑什麼美國老喜歡支持鬧著共黨的政權?」
「阿金,你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走吧,兄弟,不要遮住我的陽光,讓我在夢裡安寧一下,那裏有愛,有和平,有平等……。『你或許會說我是個做白日夢的傢伙,但我可不是唯一的,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會加入我們,那就世界大同了。』」阿金哼著哼著,就閉起眼睛不再理我。

  在我離開紐約的前夕,阿金穿戴整齊,體體面面地跑過來對我說:「當你有關係的時候,那一切就沒關係了。」這確是名言至理,阿金決定結束他尋找自我的生涯:「我終於想再進入這個社會制度。這個資本主義制度是狗屎,以前我看見狗屎避都來不及,而今,雖然還是狗屎,但我卻能囫圇吞把它嚥下。」
「真是大進步啊,」我深深地看了阿金一眼:「你那裡來的關係?」
「這…………」阿金搓了搓手低著頭說:「從我那資本家老頭那裡。」
「那您想幹什麼工作?」阿金認真的態度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要幹記者,我要扒糞,好讓大家習慣資本主義的屎味,將來也能像我一樣,囫圇吞了下去。」阿金仰起了頭,遠望著自由女神像,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地氣慨。
「那他們會准你做嗎?」
「嘿嘿,在美國別的沒有,新聞自由倒是有的。」阿金邁開了八字步,一搖一擺地走了。

  後來我知道的是:阿金拿了他老頭的關係—參議員臥候先生的八行書,再憑著他康奈爾碩士,哈佛博士班研究的資格,順利地進了美聯社的懷俄明州分社。

  阿金每次來信,總是說他混得不錯,此外,就是一陣哈哈…………。過了一年,我到懷俄明州去看他,週末下午,阿金獨自在辦公室值班,守著足球大賽的消息,我看到他的時候,好傢伙,他正忙著接電話,打電訊:「哈,你猜老板為什麼選我星期六當班?」阿金看見了我就苦笑著說:「星期六在美國,除了足球大賽,沒有什麼大事會發生,所以老板才放心讓我一個人值班。」阿金讓了我坐,給了我一張字條,是他老板留下的:啊,天啊,阿金。你怎麼把OFTEN拼成OFEN,還有,昨天你怎麼會想到把FRIDAY寫成FRAIDAY—我的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叫你打個新聞稿上的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幾總不會出錯了吧?還有,前天…………,大前天…………,阿金啊,你那張康奈爾文憑不會是假的吧?
阿金一面苦笑著,一面把我拉近電報機去看:「每次我打出一個比賽的結果比數,他們總會回個電,看,又來了:『阿金,剛才那個比數不會是捏造的吧?』」

  「這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是這樣子的:」阿金幾乎是哭喪著臉說:「上個月我逮到了一條大消息,你可知道,懷俄明州有五個核子飛彈基地?基地附近的雞不生蛋了,這已經是好幾年的事;一位農夫對我說,我也跑去採訪,果真是如此,回來之後,我就發了個電報到全國各地的分社,你知道,這可能是國際大消息,全世界的美聯社電報機都將傳著這消息,可是三分鐘後,該死的,紐約的大老闆打來了長途電話:『你瘋啦,席芙曼,趕快取消你那條捏造的消息!』」

  「你取消了沒有?」
  「你聽我說嘛。馬上,我的小老板也殺了進來,氣急敗壞的說:『阿金,我已經為你那則消息發出了取消的追電,你要知道,有些傢伙我們是惹不起的。』」我發覺阿金變了,當他說這些不平的事的時候,不再憤慨。

  「從此,」阿金若無其事地說下去:「他們叫我捏造的阿金。」
  「你難道不抗議嗎?」
  「不了,我忍受得了。」我看見阿金的眼眶裡已經含滿了淚水,我別過頭去,好讓他的眼淚能好好地掉下來。「沒什麼了,」阿金走到我面前說:「我只不過突然覺得像阿Q一樣,被人綁著遊街,還想喊:『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是我喊都喊不出來。」

  好了,各位,我們的阿金先生,不,金‧羅拔特‧席芙曼先生,我們的席金羅先生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以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畢竟,他也和你、我一樣,是要生活下去的人,就像阿金以前常說的:「無腩巴的。」

  「朝代改改換換,」我記起了阿金的另一句名言:「改不了的是一個制度—有人統治,有人被統治。」

                         一九七六年十月於美國懷俄明州賽安城

後記

  阿金最近寫了封信給我,他說:近來我最常做的夢是:開著我的小跑車在中國大陸上逛,大陸上每個「公社」都設有加油站,加油站裡還賣得有可口可樂,並且帶賣漢堡牛肉餅,那味道就像你做的—中國牛肉餅;早上六點,公社的擴音器開始放搖滾樂,人民就按照號令工作起來……。我聽說新疆的氣候,環境和大岩山附近差不多,不知道你們中國人歡不歡迎我們美國人去移民?

祝你好
你的朋友席金羅敬上

夏潮聯合會
Chinatide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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