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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起 

紀念雙澤

 李元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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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夏潮》1978.08第五卷第二期
  眼看著九月到了,你已死了一個年頭我還是拂不掉你死得很浪費的感覺。不是哀悼青春,也不是哀悼才華,可能是哀悼一種萌芽的新生命,哀悼一顆覺醒後未能完成的新生命。這些哀悼原也是非常情緒與無意義的,所以我不讓它在我心理面干擾太久。我常想,就是因為你死的太浪費了,我可不能活的太浪費。我和許多你的朋友們都有這種感覺,我們覺得紀念你的最好方法,是多做些有益於社會的事。

  前年夏天,突然接到你的電話,你也已經回到臺北了。你對紐約的商品系統的藝術,罵了一聲「幹!」,我記起了你對畢卡索、達利、米羅的批評,你說:「他們誠然是世界化的藝術大家,他們只有在紐約成名,才能已全世界婦孺皆知,但是他們對自己西班牙的本土藝術,帶動了些什麼?除了給西班牙掙了些表面光榮。」然後你又把鮑比迪倫甩開,帶著一瓶美製的可口可樂,踏上了全是西洋熱門歌曲的淡江民謠演唱會,大呼:「為什麼不唱自己的歌?我們是沒有歌的民族嗎?」你竟唱起「國父紀念歌」,引起全場的噓聲和掌聲的衝突場面。你拿美製的可口可樂來代表帝國主義即資本主義的面貌。有怎樣的經濟型態,就產生怎樣的文化型態,大家還不自知地鴛鴦蝴蝶般美啊美地陶醉。我們以前也是這樣的啊,成天嚮往世界化,根本不清楚世界化的真面目,不清楚沒有民族立場的世界化就是奴化啊!

  鬧了那一場後,你畫了一張國父挑扁擔站在淡水馬偕教堂前的畫,我批評你說,「後面的天空太暗了,令人喘不過氣來。」你笑笑說:「黑暗過了就是黎明。」你並且準備土法作曲,雖然你並沒有音樂家的專業訓練,你卻每天和幾位淡江好友一起亂彈亂唱,想摸索一條路。你認為,民歌是要紮根在鄉土和現實裡的,是可以試著唱唱,看能唱出點什麼的。我們大家也同意,光是喊喊是沒用的,要有歌出來才切實,但是要唱什麼呢?要怎樣唱呢?這並不是簡單的問題,也不光是技術問題克服就能達成的,還必須在思想上和方向上確定,才會產生符合我們熱切追求民族作品的期望。

  之後,你去了菲律賓,兩個月回來後,你認清了弱小民族受帝國主義壓迫的普遍事實。你拍了一些菲律賓的幻燈片,我認為比你拍紐約、西班牙更好。你在淡水作了一次有關菲律賓的演講和放映幻燈片,你展現了菲律賓的民族運動如何與帝國主義爭鬥,也討論了民族運動在菲律賓因各種因素而暫時敗北的問題。你寫了將近十萬字的作品,其中得到吳濁流文學獎的「終戰の賠償」是諷刺姓最強,揭開國際大騙局最尖銳的一篇。說明人類世界至目前仍然是大魚吃小魚的猙獰面目。使我自然地想到,一個不願受壓迫的民族,必須培養起戰鬥的精神和方式,否則很容易被別人吃掉。

  之後,你窩在淡水唱歌,整整唱了一個夏季。去年夏天,我在臺北忙碌,只從你的表面,我以為你仍像以前一樣在鬼混,每次勸你找個工作,過紀律生活,你總是當耳邊風。直到八月底,我聽了你作的幾首新歌以後,我才知道你是如何在苦苦地孵育著你心中想望的歌曲。那些歌,特別是歌詞,深深撼動我,你能把楊逵、梁景峯、蔣勳的詩詞的語言更為簡練地轉化為能唱的歌詞。不但保持原有的詩的精神,而且凸顯它們的內涵,給大家帶來一種很強烈的鼓舞和歡欣。你說,九月開學後,你要來開個演唱會,自己來唱你作的這些新作品,推動中國人唱自己歌的風氣,你說,這條路值得努力走下去。

  誰知道,就在九月十號,你淹死了。如此浪費地淹死了。大夥兒當時那種措手不及的痛苦,至今算是平復了,但對你所努力帶動的風氣,感覺做得還不夠,感覺必須繼續做下去。現在,更多的年青人開始唱和作自己的歌曲,音樂家們雖不滿意你曲子簡單,卻也刺激了他們討論民歌或創作自己的歌的問題。只是目前尚未見到比你更有力量更有氣魄的新歌出來。我相信,誠如你所期望的,這條路會繼續走下去,你會成為後起之秀的基石,讓更成熟更有熱力的作品在未來開花結果。

  想起出國前的我們,跟目前的青年大學生一樣,嚮往出國,以為西方樣樣都比我們優秀,西方的技巧和思想是唯一的文化準則。等到出國後,我們看清的國際現勢,所謂文化的準則是跟政治勢力結合的,是跟帝國主義的經濟體系相結合的,美感也是依附在大拳頭之下的。如果從民族解放的觀點來看,各個文化都有它的優缺點。而世界的問題仍然在富人壓迫窮人、技術開發的國家吸落後地區的血和汗。在國外。我們跟無數中國留學生一樣,為認同問題,對中國的理想,產生矛盾和衝突。到底,我們愛我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們熱烈地回來了。

  去年夏天,嘉陽也要出國深造,大夥兒在稻草人送他那夜,你興奮地高歌竟至嗚咽。分手前你還眼框帶淚地說,你恐怕再也看不到嘉陽了,我們聽了嫌你情緒兮兮,莫名其妙。誰知道,嘉陽走了不到兩個禮拜,你在興化店游泳溺斃。一個多月後,嘉陽才來信說:「雙澤一向不苛求朋友成為什麼的,所以我也不責怪他去得這麼早。…….我一直想,堅強的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生命的,雙澤到底那裡脆弱了!老天,你能告訴我們嗎?」你莫名其妙地在海灣溺斃,我對你一直怒氣難消,覺得你死得太不應該,太混蛋。現在想想,你其實已經比活著的我們做了更多關愛鄉土的事情,你所帶動的唱自己歌的風氣,已經深深地影響了許多年青人,我不應該再責備你的意外死亡,我應該繼續為我們共同的理想努力,和更多有相同理想的朋友們,紮實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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