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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痛的傷痕 

 戴國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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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個混蛋東西,是從那裡滾進來的臭清國奴,哼!明年再也不讓這一類東西進校門!」
  這野蠻,惡毒的吼聲,曾經深深地傷害了我幼小的心田,震撼了我的生命。如今,隨著歲月的流逝,整整有三十年了。這一片往日的傷痕,依然清晰地遺留在我心靈深處,它常常在不知不覺之間,隱隱作痛,啃咀著我的記憶,歷久彌新。這傷痕宛如無形的文字,寫出殖民統治下的辛酸和亡國的血淚。
  那時,我小學(公學校)剛剛畢業,歷經相當的辛苦,才踏進了那一所著名的州立中學。入學後第二個禮拜,在國語(日本語)課堂上,日本老師高野要我朗讀課文。當我站起來讀時,那惡毒的吼罵就震碎了我的心靈。
  「清國奴」三字是日本人當年對我們台灣人最起碼的罵法,充滿了藐視和惡毒的侮辱。當時,我們漢族系台灣人唸的叫公學校,而日本人唸的叫小學校。一直到了日本投降前夕,才改公學挍為乙種國民學校,原來的小學校改成甲種國民學校。但是,教科書卻故意叫我們唸低於日本人小學一年級的書。入學考試當然依照日木人小學課本考,刻意安排這個,不就等於當局在作弊嗎?.根木是無理和野蠻的不公平。然而,這日本老師居然還有臉罵我清國奴,還加上一句明年不再讓我畢業那所公學校的學生進校門,以示他的無上威權。
  我所畢業的公學校,位於偏僻的農村,全校才只有六個班級。我是自創校以來,破天荒第一個考進當時州裡唯一官立中學的人。自然被認為是很大的光榮。記得當那喜訊傳到我們村子時,全村給我這個小傢伙夾了一個大宴會,其轟動可想而知。但是,如今入學才兩個禮拜,這個日木老師的一聲辱罵,卻永遠留下了心中的傷痕。
  我們漢族系台灣人唸日本語,一般都搞不清濁音和 行和 行的分別。我呢!濁音沒什麼問題,但是 行和 行,即使今天當了大學教授,還是唸不好,寫錯也是常有的事。
  追根究底,這和我的家教很有一點淵源關係。我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不能說窮得日本語也唸不起。但是,我的祖父,乃至我的父親,向來視日本語為「賊」的玩意兒。本著「漢賊不兩立」的春秋大義,終其一生,既不學,也不用,以「嚴夷夏之防」。因此之故,我上小學時,連個最起碼的發音也一竅不通。我就是那樣一個華夏的小傢伙。
  我們中學的那一位高野老師,聽說是沒有學歷而經過檢定考試取得教員資格的,只因如此,他就耿耿於懷,自慚形穢,居然患有嚴重的自卑感。他除了鞭子、鐵拳和不絕於耳的吼罵聲之外,對於教育的內容和愛,這一切,都了無所知,後來日本人戰敗投降了,這下子我們同學對他的怨恨爆發了。有一天,把高野的房子包圍趕來,要找他算舊帳。這個過去以辱罵、鞭子和拳頭對待我們這批本島人(台籍)中學生的傢伙,終於坐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嚎起來。我實在不想再見到這個「東洋鬼」的臉,我並沒有應邀去參加這次行動,我倒對這個日本人充滿了憐憫之情。
  和這樣卑鄙人士成強烈對比的老師也有,那就是我們的漢文老師谷口先生和物理老師惠美先生;這兩位先生不但沒有以「清國奴」三字來罵過我們,相反地,谷口先生曾用柔道把欺負我們的日本學生摔倒在地,打抱不平。可憐天下好人就是那麼短命,當我來日留學時,會想探訪這兩位老師,閑話離情,不料他們都已作古,令我無限感慨。可嘆的是今天用經濟大國做靠山,在我們的家鄉台灣又出現當年那暴戾之徒與高野相類似的人物,在那裏得意忘形,表演日本武士式的醜態。
  歲月悠悠,戰後已三十多年了,任憑時光逝去,並未帶給日本人太多反省。馬齒徒增,我居然對於當年無法容忍的殖民地官僚與教員們的作風慢慢能夠了解了;他們不也是殖民主義的被害者嗎?對於這些人,除憐憫之情,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由於那些惡毒的辱罵所造成的傷痕,常常警惕著我,避免傷害學生的「心」,並且,鞭策著我,堅持一貫主張,去反殖民主義與反種族歧視。這樣說來,我個人的傷痕卻也不想積極地把它醫好,寧可讓傷痕留在,好做警鐘時時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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