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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民眾、回歸生活、回歸現實(上) 

2003年第二屆夏潮報導文藝營總結演講

 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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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老師和同學們:
  在作報告前,先與大家分享這個月以來我參加了《聯合報》短篇小說獎以及台北市政府勞工局外勞詩評審工作的感想。連續兩場的評審工作給我很大的教育跟衝擊。

  聯合報的短篇小說獎,選出來決審的16篇小說,大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作者的獨白。作者喃喃的講述著充滿混亂、斷裂、無意義的、虛空的「故事」。這種獨白的形式來自西方基督教傳統,藉由個人向上帝禱告的過程,以心靈的獨白,把內心的、心理上的問題交託出來。所以在西洋文學史的傳統裡,我們看到獨白的形式遠比中國文學要來得多。而這次聯合報短篇小說獎在每篇字數不超過6000字的小說預選作品裡,大多沒有情節,沒有結構,沒有故事所賴以立的背景,甚至人物也是模糊不清的,所表達出來的感情不是倦怠、慾望,空虛無聊、百無聊賴,就是晦澀的內心糾隔。

  這種沒有主題、沒有角色、沒有結構、沒有情節的小說,在近代世界文學史上其實早已有之,不是什麼新東西,就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間,以及戰後的五十年代在法國有一種叫做「反小說」或者「新小說」的文類,恰恰好都是喃喃獨白,既不是要描寫一個或兩個主要的角色來說一個故事;也不是千方百計的創造出一個情節,營造出一個結構,描寫故事的背景、人物的性格、對話,表達作者講故事背後的意念;反而是沒有主角、沒有人物、沒有情節、沒有結構、沒有明顯的意念,晦澀難懂。這樣子的小說曾經在30年代和50年代在西歐流行過,並且透過西歐向其前殖民地的第三世界擴散,形成各種形形色色的「現代主義」。
  
  事隔那麼多年,忽然之間台灣的小說也變成人物、情節和意義都不見了,表現的是一種空虛的、倦怠的,完全喪失生存意義和目標的感情,生活對他們來說雖然不像坐牢,卻差不多像坐在牢籠裡一樣的挨著時間,生活成了難挨的苦役。這與我們都理解的30年代跟50年代所謂的現代主義的「反小說」、「新小說」,來自於人類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摧殘,使得原本認為人是按照理性而活,是按照科學規律而活的信念完全被否定,開始產生對理性的懷疑和幻滅,變得虛無,對於高度發展且危機動盪的資本主義,對於新興城市機械的、囂鬧的生活和階級分化、貧困的問題,雖感到憎惡,卻不相信變革的可能而躲到最內部心靈裡面的世界,所以產生了像卡夫卡、吳爾夫、福克納這樣深刻表現壟斷階段資本主義下人類心靈的荒蕪和悲痛的作家。

  那些一長串、一長串的獨白都是互相不連貫的,潛意識裡面最混沌的部分,比方說作者看見一隻淺黃色的蝴蝶從窗外飛過,忽然就回到他強褓時期,恐怕還不到兩歲,作者的姑姑在小嬰兒床前換內衣,而那個內衣就是和這個隻蝴蝶的顏色一樣,就這樣扯個沒完。法國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普魯斯,他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裡,幾百萬字就都是這種內心的牽扯、聯想、回憶和潛意識這樣一種帶著灰色的超現實傾向。

  為什麼這樣的文學創作方法會在目前不約而同的變成台灣年輕小說創作的潮流呢?包括我在內的三位評審有過一些討論。我們覺得當下年輕一代因為自小生長在電腦的世界,電腦的使用就是把門關起來,所有的資料、資訊透過網際網路都可獲得,長期和電腦對話。其次是幾十年來台灣的語文教育產生很大的問題,讀不到我們的祖國所留傳下來的無論是古文或白話文較優秀的文學作品。因此,年輕一代的作家,總是以第一人稱,愛寫什麼寫什麼,愛怎麼寫怎麼寫,漫無目的的書寫,這與30年代和50年代的現代主義有略通之處,但卻缺少30年代50年代,那種人在世界的毀滅性戰爭以後幻滅的愴痛,也缺少在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體制下,人被擠壓而虛無,和對社會的對立憎恨,以及絕對的個人化導致對生活、人群的恐懼和憎惡。

  這樣一種上無傳統,閱讀範圍不多,又很少讀到有定評的文學傑作,使得台灣年輕一代的小說作品,不問問題,也不提問題,更感覺不到問題;沒有別人,只有恁恣的自己,沒有生活,沒有人,沒有思維,這是很危險的現象,並且是十幾篇都這樣不約而同!

  另一場由台北市政府勞工局主辦的外勞詩評講活動,當然這些參加決審的作品都是提早送到我的手上讓我讀過的,讀這些外勞詩作和讀我們年輕一代算是千挑百選過的小說,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讀這些詩讓我非常的激動,覺得很受教育,因為我自己沒寫過詩。年輕應該是寫詩的時候,但當時正值台灣詩壇一片現代主義聲浪,我個人在思想上對現代主義有排斥,所以沒想過要寫詩,我也有很多現代派的好朋友,見了面大家互相調侃,但還是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後來我關心台灣的現代詩,特別是鄉土文學論戰以後的新詩,鄉土文學論戰以前的現代詩當然都是晦澀的作品,從晦澀回歸到現實的那個短暫的時間裡有過好詩,譬如吳晟、詹澈、施善繼、蔣勳等都有很可喜的現實主義詩作。

  因此,當我讀到這些外勞詩的時候,從頭讀到尾後使我非常的感動。台灣的外勞現在大概有三個來源,印尼外勞、菲律賓外勞以及泰國外勞,因此投過來的稿子用三種語言寫成,但我只能讀翻譯過的作品,這裡面當然會有翻譯有點問題,或是譯得不太好的詩作,可是一個好的作品即使是不好的翻譯,也可以感覺到原作的感情思想與美好的力量。外勞詩雖然已經翻譯過了,讀起來還是很動人。為什麼動人呢?因為這些詩篇,像一面很明亮的鏡子,照到我們自己的臉孔。這些詩描述在台外勞弟兄姊妹在長時間的勞動所帶來的憂鬱和無盡的疲倦,描寫他們從工廠鐵門門縫外面看到的,是假日別人在外面放假的生活與羨慕的心情。

  事實上,因為某些因素我認識了一些菲律賓籍移入勞工,從他們的嘴裡我才知道,他們的境遇是非常不公平的,他們勞動時間完全的違反我們的勞動法,每天工作起碼十一個小時,有的時候超過十二個小時,工資非常的低,萬把塊錢,只有靠加班才會超過兩萬。像這樣的情況也在這些外勞詩裡面,非常生動的表現出來,描寫他們勞動的勞苦、疲倦,委婉地描寫了日常受到的歧視、漫長的勞動時間、低工資、思親等等主題。像有一首詩裡頭就提到,如何懷念故鄉的老父親、老母親,但為了生活把父母放在故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土地上,照顧著別人不要的,不願意照顧的老人家;或者是想念著自己的孩子,吐露著母親離開了自己的兒女,卻來到台灣照顧別人的小孩。

  另外還有一種我們很熟悉的主題,如同六十年代有很多日本歌曲改編的台灣歌,歌詞是新填過的,內容是「媽媽你就要多忍耐、愛人你要忍耐,我現在離鄉背井來到台北,努力打拼是為了我們幸福的未來,我們共同忍耐,等待幸福的未來。」像這種主題也常常出現在外勞詩裡面;還有一個主題就是對宗教的信仰,東南亞來的外勞大概都有三種信仰,一個是回教、一個是基督教、一個是印度教信仰,他們最終祇能寄希望於信仰,希望上帝、佛陀或者阿拉,能夠保護他們渡過在台灣千辛萬苦的試煉,能夠賺點錢,回家以後改善家鄉的生活,改善族人的生活。馬克思說宗教是貧窮人民的鴉片,雖然還是有討論的餘地,可是在這些作品中卻很明確的,在台灣沒有安慰,沒有任何撫慰,找不到任何力量又不能夠反抗的外勞兄弟,宗教的傾訴成為另外一種虔誠的感情,藉以自持尊嚴,忍耐萬般的苦澀。

  從這些有的是悲忿、有的是愠怒、有的時候敢怒而不敢言的作品裡面,我感覺到就像看見一面鏡子照到了我們臉上最醜陋的部分,我們不知道我們眉毛長得這麼難看,我們不知道我們下巴長得這麼醜陋,透過外勞的眼睛,透過這種委屈的、略帶憤怒的眼睛,甚至略帶哀求的聲音,看到了我們自己,我因此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動。當然也有少數一兩首、三四首詩,會歌頌被他照顧的台灣阿媽,述說著阿媽如何教育他怎麼做人,如何寬待、愛護、安慰我們的外勞姊妹,看到這樣的詩,我們也覺得很安慰,當然這是比較少數的。
另外也有極少數的作品表達了一種,即將離開台灣前給台灣朋友一個忠告的作品,他說:台灣是個很好的地方,很美麗的地方,也是很難忘的地方,可是不應該歧視外來的人,有一兩行詩的意思是說,「也許我們的膚色,有白色、黑色、棕色的不同,可是請不要忘記,在皮膚底下血管流著的血液,顏色一樣都是紅色。」像這樣深刻的語言,讀之令人難忘,甚至我還讀到一首戰鬥的意念比較強,認為這種社會的不公平繼續積累下去,那麼被壓迫的人一定會發出他們不得不發出的聲音。

  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評選經驗,給我完全不同的感受。我在評選聯合報短篇小說獎的時候,幾乎很難選出可以入選的作品,一邊讀一邊打分數,後來根本不打分數只打叉叉,也就是說這篇根本就不考慮入選。為什麼呢?第一,作為一個評審,從審美的觀念看,這些小說不能算是教科書上界定的小說,不能稱為小說,所以根本就不用考慮入選;第二個我考慮到以我的名字推薦的作品,就是對社會的一種鼓勵,小說可以這樣寫,陳某人也推薦這樣的小說入選,這樣就會起很不好的影響。可是在評審外勞詩的時候,我給的每個人的分數都很高,滿分是二十分,當然並不可能是二十分,我總是給十七八分,少數幾首較差的詩也超過十分。當然我看的不僅僅是美學審美的條件,主要的看到他吐露的心聲,思想和感情對我的衝擊;我看到的是這些外勞詩給我的啟發,給我的感動,給我的教育,像一面鏡子一樣教育我們,照到我們自己原來的面目,使我們知道我們是如何對待我們亞洲、東南亞鄰居的兒女。看到這些詩,從他們眼中認識了我們自己,引發了很多反省和感想,也感覺到這些人的善良和真誠,當他們在讚揚一些比較能夠體貼他們的雇主跟阿公阿媽的時候,吐露出來的感情之真誠,也讓我們體會到這些外勞心靈的純潔和善良。

  兩次評審給我感覺,認識到文學的確有兩種,一種是吃飽打嗝無聊沒事作的文學,另一種則是為了生活掙扎勞動,拼了命想要為自己和家人謀取更好的未來、更好的生活的文學。19世紀的帝國主義用武力擴張勢力範圍,佔領別人的國家和民族,獲取他們的資源、市場與廉價的勞動力;現在由於交通和國際仲介公司的發達,相反的我們不必派軍艦開大砲去征服印尼、菲律賓甚至是泰國,就能夠使他們的超廉價勞動力自己跑到我們的境內,變成我們境內的被殖民者來領取低於我們自己勞動者的工資,增加台灣資本的勞動剩餘和利潤。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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