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文學的採訪與細節寫作(上)
2003年第二屆夏潮報導文藝營課程
楊渡
「一個長的很白淨、細緻的男生,可演男生、女生的角色。看著他走進去,因為當時才初中二年級,害羞沒向他打招呼,我低頭就走掉了。後來要問他幾點,就說:『媽媽,現在幾點了?』他說:『六點了。』之後,因為抗戰,杭州被轟炸,就讀的學校隨之往鄉下遷移。過不久,學校也支撐不下,就讓我們全部回老家。我們為了回杭州,連夜從臨時住所趕路回家。」
在採訪的細節上,我問她:「當時有沒有路燈、星光?是柏油路還是石頭路?有無發生意外?」(這些細節就成為描寫他們走夜路,心理恐懼的重要情節)。
「回到鄉下,看到一個女兵,就決定投入抗戰。抗戰時遇到這個男的,他使盡全力追求我,但是不敢直接表達。當時就任游擊隊中隊長的他,每天派傳令兵邀請我到營隊燉雞湯給我喝。在抗戰的年代,燉一隻雞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可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有『妳這個禮拜過的好不好?』『還好!』之後,就無話可說。這樣的情形過了四個禮拜後,我開始覺得厭倦,不想這樣耗,就不到營隊裡去。
他覺得我是在拒絕他。過了兩、三個禮拜,那時已經從杭州撤退到荊淮要到前線去,他邀請我父親吃飯。
父親跟我說:『他要跟妳結婚,妳願不願意?』
我回答說:『那個男的很莫名其妙,喜歡我不跟我明說,叫你來跟我說,這分明是叫上級來壓我,我不願意!』」
就這樣,他們分開了。後來男的又向部隊長申請要跟她結婚,請部隊長去找她,她更生氣的拒絕了。之後,那個男的生病了,他故意不住在部隊裡,而住在鄉下抗戰的小部隊裡簡陋的醫院。她去看他。
我就問她:「當時妳是什麼時候去的?」(採訪時,人、事、時、地與物一定要問清楚。)
她說:「工作結束後,大概是五、六點黃昏的時候,還有點光。」
我問:「妳進去後,怎麼跟他說?」
她說:「他躺在病床上,我一進去沒看他,就走到窗戶那裡…」
我問:「妳背對著他說話嗎?」
她說:「對啊!」
我問:「他說了什麼?」
她說:「『你知道我打個報告要跟妳結婚嗎?』我說:『我知道,現在是抗戰時期,不談兒女私情』他就很絕望。等到天色暗下來,我幫他點上蠟燭後就轉身要離開。他就說:『既然結婚不成功,就成仁!』過兩天就申請轉到前線去…」
當時,日本的軍隊第一次被中國民間的游擊隊擋下來,非常惱怒,為了雪恥,這一次他們用大砲、毒氣和坦克對著富春江轟炸、攻擊。這個男的第一天就戰死了。傳令兵把這個消息跟她說。她當時正在學校上課,五點多下課後就到富春江邊的廟裡去看他。
(面對這樣的採訪,很多關鍵細節一定要問清楚。)
我問:「妳一個人去嗎?還是傳令兵帶你去?」
她說:「我一個人去。因為我不代表部隊裡的人,而且當時戰亂,日本兵繼續轟炸,部隊不斷被派上前線。」
我問:「走這麼遠的路,一個人不怕嗎?」
她說:「怕啊!所以帶了一個盒仔炮與一把舊式的火鎗去,走了三十幾分鐘到那,天都黑了。」
我問:「當時廟裡有光線嗎?」(因為抗戰當時怕被轟炸,所以並不是到處都是明晃晃的。)
她說:「裡面只有幾盞小燈泡而已。」
我問:「那你怎麼找他?」
她說:「裡面很昏暗,而且屍體很多,必須在屍體的手臂與手臂間的夾縫中找空隙,一腳一腳的走。找了很久,終於認出他,他穿著很久以前叫我幫他織的毛衣,就穿著那件毛衣戰死沙場…」
我問:「怎麼會穿毛衣呢?」
她說:「日本兵打勝戰後,每殺死一個軍官,就會把他的軍服脫下,代表你殺死那個軍官。」
像這樣的過程,如:廟裡的昏暗光線、屍體如何擺放,怎麼落腳與尋找屍體…,在文學寫作上非常重要。但是,如果用新聞體來寫,就只剩下一個簡略的架構:「五點時,傳令兵來通知他陣亡的消息,之後,到廟裡看到他穿著她從前送他的毛衣在那邊。」可是,如果以文學的方法來寫,就要強化它,描寫出在昏暗中她尋尋覓覓那個人的感覺。
我再問她:「你看到他的時候,有甚麼反應?」
她說:「楞在那邊半小時,回神後覺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想不到有這麼一天,那個為他燉雞湯的人永遠回不來。隔天,她請當地農民幫他找個墳墓好好埋葬。經過這件事,她改變了自己對情感的觀念,後來決定嫁給她的老公-—台灣的李友邦,這是另一段故事了。
講這個故事的用意是在說明,在報導文學的採訪過程中有些細節是你到現場才能見到的,如果不能到現場,就必須以詢問的方式,必須要以人的感覺、直覺、情感與視線所及的地方去感受。那麼,什麼是人的感覺呢?我們稱之為感官經驗。現在媒體報紙所稱的感官指的是情慾,這是錯誤的。新聞體不會處理這種細緻的感覺,但是在報導文學裡就要處理更多細緻的感官的事情。
舉例來說,在採訪中,我們用眼睛看到事物是最容易問的。這部分發揮最淋漓盡致的是馬奎斯。他訪問過一位在哥倫比亞船難的倖存者。這艘軍艦是向美國購買的,由於沒有維修技術,每年要到佛羅里達州維修。維修期間,船員都登岸去花天酒地,回程遇到風浪,整艘船都沉沒海底。這位倖存者在海上漂流三、四十天後,飄回到哥倫比亞南邊的小漁村。頓時,他成為大英雄,媒體爭相報導,更有食品公司找他代言。一陣喧囂過後,熱潮盡褪,無人問起。他就打電話到一家規模不大的左派報社,要將他的故事的版權賣給報社。馬奎斯在這家報社當記者,就去訪問他。
馬奎斯從基本的視覺出發,他問:「上岸後做了什麼事?去哪喝酒?船沉沒前,你最後一眼看到什麼東西?」
他說:「我看到整個海上飄滿了冰箱與電視機…」
馬奎斯問:「為什麼軍艦上會有那種東西?」
他說:「每年我們開去維修時,就會走私,別人不敢走私,軍方敢。」
馬奎斯就抓住這個關鍵,開始寫整個過程,一直寫到船的沉沒是因為走私的東西太重。
在報導文學採訪上,可採訪到他當場所見與心理所感覺以外,還可試著從他的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找出未來要寫作的東西。有時候,你在採訪時,會一直在找可以直接切入事件問題核心的東西,我們稱那叫做「眼」。如果你找到「眼」,就活了。舉例來說,馬奎斯在寫百年孤寂,一開始就描寫上校面對槍斃行刑隊,想起遙遠的下午,他爸帶他去觸摸冰塊……。從那開始寫起,一直到面對槍斃行刑隊時,已經半本書過去了。接下來他跑掉,遇到多少次的暗殺,最後又回到哪裡去。這就是典型的從觸覺出發——他爸爸帶他去觸摸冰塊。
文學的寫作要從細節上去讓它更有真實性與震撼性。因為當你從感官、觸覺、生活上的細節出發時,報導的真實性就會顯現。如果你是把它設想為傳奇故事,真實性發揮不出,一般人就沒有很強的感受。這就是為什麼報導文學需要一些細節,那些細節需要靠著採訪去描寫出來,而不是虛構。一個最有名的例子,是俄國的報導文學作家沙保。他為了描寫俄國一個工廠的廠長有多忙碌,強調他接受採訪時也在工廠裡,中午與傍晚休息時,匆匆回到家,簡單吃個飯,梳個頭戴著帽子又衝回工廠…。
後來員工都嘲笑廠長,因為他是個禿頭,根本不用梳頭髮。作者為了強調廠長有多忙,就虛構一些細節,結果卻把廠長寫成笑柄。所以,細節是要經過真實的採訪,一點一滴地建構起來的,不能依靠虛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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