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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標的夢 

〈燃燒的年代〉──唐文標逝世20周年紀念專輯

 李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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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潮通訊》第二期
  唐文標(1936-1985)是一位數學家、詩人、文學評論家、電影評論員戲劇學家。可是他自己說他是一個大雜家。

   唐文標的興趣、才華都很廣泛,嘗自稱台灣第一雜家,他談詩、說武俠、評張愛玲、搞影評、論戲劇….幾乎是無所不談的,但是我們似乎很少看到他正正式式地談哲學、論宗教,也就是很少看到他談「人學」。事實上他談的那麼多,每一篇文章或多或少,或明或隱都只在談一個問題:人要怎樣地成為人,歷史要怎樣地向前行。人要成為人,歷史要向前行,這就是他的「人學」,就是他在談詩、說武俠…..的起點,是他一切文化批評的基礎。
                       ───摘自陳忠信《亦狂亦狷一大俠》

  他生在中國的廣東開平鄉下,少年時在香港長大,青年時在美國讀書。他喜歡文學和歷史,可是後來轉去讀數學系。以後雖然成爲美國大學的數學教授,最後還是回來搞他的文學和歷史。他生命最後的12個年頭是在臺灣渡過。他熱愛臺灣的土地和人民,最後奉獻了他的生命,死於臺灣。

心向祖國

  1961年,唐文標在美國伊利諾念數學時,人在美國卻心向祖國。他在給好友曾仲魯的信上說:  

   ……但我們的中國呢?我們能說什麽呢?於我,中國一直是一個死氣、無聲、貧乏、蒼老、病痛、麻痺、……一個平坦的劫後廢墟,將古代文明長供在神臺上。我們甚至看不見香煙迷霧中還有人和生命。一想到中國,便好像有哭泣的必要。啊!再多幾本四書,幾篇唐詩宋詞,便可以瞭解世界嗎?通過對它一種像神般的隔離,便可以帶給它生命嗎?也許我愛中國不過是因她的苦難,我也一直和她同在。或遲早我知道我一定要投入它那裏,那裏已是一片風雪,一片洪水,而我定能毫不吝嗇地在其中浮沈,因爲我深信我們仍有新的夏、商、周,新的唐、宋。只有我們努力下去。啊!朋友,讓我們說,在那裏我們再見吧!

  1968年,文標獲得伊利諾大學數學博士學位,被聘任爲沙加緬度的加州州立大學教授。1972年他在臺灣大學任客座教授。
  1974年在從臺灣客座回來美國後,他便打算辭去在美國的教授職位,長期赴台教書。來台後就在政治大學教數學。

   唐文標之認同中國與他之認同台灣人兩者的立足點,皆出於對弱勢者的同情。這種同情無疑是帶有三十年代中國人道主義的傳統。令人感傷的是這可貴的傳統到了八十年代之後,到處都已扭曲變質或飄零殆盡。唐文標的去世,也許標誌這傳統在台灣的結束。
                      ───摘自黃武雄〈勇往直前的唐文標〉

  一些朋友對他的離開美國舒適安定的生活,感到奇怪。在他的《我的詩生活》中,他透露了他的想法: 

   從衆生不成道,我亦不成之中,我想起了「集體救贖」這個故事來。我更體會到古人建築萬里長城時的心情了。原來把桃花源擴大到人間來啊!實在,我並沒有再攜帶什麽負擔,我重回人間去,那裏該有我的衣食,我的天國。一個古代禪師,他也出外流浪,找尋他的「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最後我們發現他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鄉小村中,修橋築路過一生。他在人叢中成爲人。你聽到這個無名的故事嗎?聽到「佛向世間求,要向世間覺,離世而求佛,猶如兔求角」嗎?生命在哪裏,愛在那裏。我是那麽愛佛性即人性,集體救贖的感動。兄弟,作夢是不需要勇氣的,生活下去却需要有耐心和勇氣。

  唐文標10歲以前是在廣東珠江三角洲的農村生活,以後住在香港7年,上培英中學及新亞書院讀中國文史,然後移民到美國,住在舊金山、柏克萊、紐約……幾個城市做「世紀的漂泊者」。有些到美國的華人,「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識爹和娘」。他怎麽會對中國有這麽深的感情呢?
  他說:  

   ……在我的成長年代中,我經歷了中國多災多難。百年來,西方列强對我國政治和經濟的侵略,甚至於文化上的霸佔局面,帶來了全國的貧窮和饑餓、自卑和恐懼、戰禍和盜賊……,我們中國母親一直抬不起頭來。是的,住在醫院裏的人,沒有不病的理由,在我童年的時候,正是反抗日寇侵略戰爭的最後關頭,我們的國土淪陷,在戰亂中,沒有種植糧食的田地,也沒有培養國魂的學校;我們那一代的人遭遇的是艱苦的奮鬥。我們的生理和心理,因受到外國侵略者所加的殘害,幾乎得不到正常與健康的培育。
   我特別回想到童年時我們心理健康的情形。
   是的,貧缺的糧食使我們體弱,匱乏的醫藥使我們患病。但是,最後使我們能堅持下去,掙扎著爬過黑暗的年代的條件是,我們有健康的心理。在百年來帝國主義侵略下,思想貧血才是死。我們上一代的先驅者致力於醫療的,正是這種「心理病」……』

  以上是他在台中中國醫藥學院的演講,最後他說:

   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同心來建設中國!這一代年輕的醫藥學者,要居住的地方不是美國,也不是已有太多醫生的大城市,而是臺灣的每一個角落,中國的每一個地方。我們要建設一個全民身心健康,要建設一個健康的中國。

燃燒生命

  唐文標在1959年寫《年輕的先驅》引了法國作家紀德的話:『如果說我們的靈魂有什麽值得稱述的話,那麼說它燃燒的比別人熱烈吧!』
  這令人想起了高爾基類似的話:『生命就像一根木頭,不能燃燒就會腐爛。』
  文標是在把他的生命燃燒。
  雖然他年輕時,在香港讀的是教會學校,可是他卻沒有宗教的信仰。他坦誠地說,對宗教一點都不懂,可是卻很佩服那句話:『衆生不行道,我也不成。』像耶穌總與最苦的人在一起。這影響他以後總是同情低層及弱勢團體。
  唐文標對於在日治時期的臺灣作家楊逵非常敬重。楊逵戰後被關禁在火燒島很多年,他寫的《壓不扁的玫瑰》曾是臺灣學生熟讀的文章。年紀大了,在台中『東海花園』當花農過貧苦的日子。
  楊逵在一次文學集會談起文標第一次來看他,當時他聽不懂文標講的廣東國語,覺得這個人是有些怪,要離開時從衣袋裏拿了東西塞在他手上,後來一看,才知是一疊鈔票。
  事實上,以後文標每有到台中去,總不忘記去東海花園看楊逵這位他敬重的老人家。每次離開時,總背著他人,把錢塞給楊逵。有時,文標在東海大學演講,楊老先生來聽,文標會請所有的聽講者先向老先生致敬,然後才開始演講。
  1972年,他批評在《中外文學》登的劇本《武陵人》:  

   ……但我們反對「爲受苦而受苦」這種觀念,一定要在受苦中才可以夢見天國的話是幻想的失敗主義論調,若我們做錯了事,若我們的環境還未十全十美,那麽我們去認錯,去改正自己吧!我們希望天國就在我們這一代出現,最少我們努力朝這方向走。老實說,我們已倦於一代復一代的渴望天國,也不想把「希望世界和平,人民安居樂業」這類話留給我們的兒孫之輩再說。我們要固執地相信,天國是可以在我們這個地方,這個世紀,我們中間出現的。我們應該勇敢地去接受它。
   黃道真是代表了這一代少數知識份子的想法。他們太個人主義的想著自己的小問題,整日將「存在」,「知道自己」,「活著爲什麽」,「天國在那裡」等等抽象問題掛在口中,而不知道人類歷史,國家社會所傳下來的責任:要促使社會進步得更好更快,要幫助這世界更民主、更自由,要所有人活得更舒適、更快樂。其實,只要投身社會工作,這些蒼白的苦悶的象徵就解决了。而我相信對讀書人來說,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放棄知識份子自以爲了不起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態,切切實實的工作。…知識是社會的,知識份子不過是管理它的工作人員,可利用他的服務精神,把它還給社會,與社會同甘苦。而不是把知識佔有,並且當作一種特權來欺侮其他社會成員。

  有一次和一位臺灣的教授談起唐文標。他說他不明白唐文標爲什麽要留在臺灣。我可以瞭解他的想法,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七0年代的許多人嚮往到美國去,臺灣許多菁英更是「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而唐文標卻是怪,和許多人的想法不一樣,可以成爲美國公民,卻不去申請當「美國人」,他到去世爲止,還是「中國人」。
  文標他自己解釋他來台灣:
 
   是我要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還是第一次真正的到台灣來。我確實可以完全接受這地方的。台灣跟我生長的廣東珠江三角洲很相近。我甚至以為我一下子就可以變為這裡社會的一份子。
   初來的日子,心中太高興了,意氣飛揚,精神充足,到處結交朋友,大街小巷的入鄉隨俗,有時,我簡直分辨不出,住在美國多年的草率和封閉世界裡的人,怎能一下子便和台灣含蓄但溶合的社會相結合在一起?

  他在臺灣開始學講臺灣話,看歌仔戲,聽哀怨的南管。在攤販上吃陽春麵或蚵仔麵,他衣著隨便,喜歡穿拖鞋。人們稱他『大哥』、『唐大俠』、『老唐』、『唐某』,卻很少人稱他『唐先生』、『唐教授』。他在臺灣除了教數學、教統計作育英才外,他也編寫中國數學史的講義,以及替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的《數學傳播》寫一些數學普及的文章。他有兩篇以數學的觀點去解釋臺灣老鼠會,以及國民生産毛額的文章,是非常好的結合科學及文學,又聯繫到社會現象的文章(見《唐文標雜粹》及《夏潮》第二卷第六期)。
  在他的《實事求是,不作調人》的文章中寫道:

   爲了社會的更進步,爲了同時代人更幸福的生活,文學工作者必須配合社會進行的方向,在顧全社會大衆福利下著力,這才是現代社會分工制度下文學家的工作和責任。
   因此我反對「個人主義」的文學,反對「逃避現實」的文學。但是,我從未提倡什麽派別的詩作,也不會建議只爲少數人而寫作,我想那是詩人自己的事,他應自由地選擇爲社會工作的方法,然而,文學批評者亦有他工作的範疇,他應和其他文學工作者一樣,探討社會前進的方向,同時,他也應對同時代文學風有所認識,一方面幫助讀者去認識文學的各種表現,另一方面他也要幫助作者,去矯正可能歪了的方向,甚至庸俗的趣味觀。見仁見智,容或錯誤,但是批評者雖不要和作者爭口舌,比一日之短長,他卻無法不把所見所思公之大衆,因爲這歷史本是這樣過來的,各行各業的人團結起來,建設一個新世界。
   知識份子在這個社會,仍有他的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在論文中寫:「幸福若今日我們不能爭取,明日會從詩中、小說中走出來嗎?知識份子在今日時代却仍有帶路的責任,亦擔負了犧牲的任務。」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們國家力求掙脫百年來帝國主義所枷鎖下的貧窮和落後,我們社會要求一個更民主自由的新時代。知識份子受國家的培植,作爲社會的‘先驅’,可以犧牲一點個人的自由享受,不要無禁忌幻想成仙,寫『避世文學,無社會良心的個人呻吟,發狂詩句』,知識份子應更進一步,探索新的途徑,去『建立一個活生生的,關連著社會、國家和時代人的,有生命力的新文學』。我想,我的文學就是一個愛這社會,也愛文學的人的文學觀。我雖然有我的偏見和頑固,我相信我仍本我的良知,誠懇地寫出我的見解。

  我一直以為中國人都天生知道什麼是明哲保身。那是做一個中國人的基本本能,不是嗎?但是唐文標回答我的是一記當頭棒喝。他說:『做中國人也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這一記棒喝,令我終生難忘,從此,我才知道做中國人,也是可以挺起脊梁的。
                      ───摘自徐松梅《一顆又厚又細的心》

  文標性格像武俠小說裏的『老頑童』。喜歡朋友,喜歡熱鬧,喜歡跟人起哄爭辯。可是在去英國進修前,有一個時期,他是有些孤寂的感覺。在英國給汪益的信,他說:『才小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作先生,一如但丁說,在這生命,中年有荷戟獨徬徨之感。』
  他在另外一封信,感嘆地說:『在臺灣看來不易混,因爲人情太多啦!吹噓非吾願,馬屁不可求。』
  從英國回來之後,他就有一種「急迫感」,覺得有許多事沒做,有許多書沒看,他托汪益先生,還有其他朋友,替他買一些歷史及社會哲學的書籍。可惜身體卻難耐苦勞,寫字也吃力,工作能力受到限制。文標常腹痛,在寫給當時在英國的汪益的信中,他說:『腹痛依然,可能是三代之下,誰不腹痛?不過生理比較難受而已,現已不太嚴重,可能是轉爲心病,相思病——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矣!……唉!人生在世不稱志,明朝散髮弄扁舟。唐某少而不當,壯不深思,老而無成……唐某言之,心胸爲之一悵。』
  在他去世前兩個月,他住在醫院治療,出來後,人變得消瘦,講話會使頭部疼痛,晚上只睡三、四個鐘頭,沒有什麽胃口吃飯。可是見到好朋友,他就忘了要保留精力,忍不住就大聲講話。他想要研究臺灣的清朝民變;請陳昭容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圖書館印一些臺灣史的文章。
  他去世前曾對尉天驄說:『人壞了,什麽主義,什麽方案,都會變質——先有人的墮落,才有藝術的墮落。』他想寫《臺灣新文學史導論》,希望用嚴重的詞句批評臺灣文壇——許多作家變得庸俗。
  他希望寫了以上的東西,就不再寫這類東西,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讀十年書,六十歲東山再出,寫幾本傳世之作。他說:『中國的政治我們沒有能力管,而且也管不了——現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寫幾部傳世之作,爲中國人打下一層文化基礎。否則成天鬼混,墮落,後來的人怎麽會瞧得起我們這一代?』可惜他的理想不能實現。
  陳映真的輓聯正確地總結唐文標在回臺灣後所起的作用:

   您回來使睡夢的人驚醒,讓盲者開眼,教迷失的時代找到方向,
   臨終留言:深以中國爲憂;
   您大去使朋友震悼,讓夥伴悲泣,叫奔馳的歷史駐足,
   我們誓言:再不讓您爲祖國擔憂。

  郭楓曾寫道:

   在這個人與人競利爭名達到尖銳而冷酷的時代,純真的愛心,不僅是至高的情操,而且也是維繫我們生活中精神層面的梁柱。世界越是混亂,對象越是迷茫,在溟溟濛濛中發光發熱,照亮一顆顆心寒的希望。”(《永恒的島》)

  文標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心點燃他人的心。
  唐文標在1985年走了。他逝世前留下兩句遺言:『我的朋友,國家留給你們了!』每一次,我看到他手寫的遺言,都會引起我淚水流下。我們這些還在世,還能工作的人,是否應該繼續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路漫漫而修遠兮,我欲上下而求索。
  風月如晦而昏暗兮,雞鳴報曉而驅魅。

【編按】本文摘自關博文編《我永遠年輕-唐文標紀念集》(北京:三聯書店,1995)。又文中小標係《夏潮通訊》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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