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唐文標
〈燃燒的年代〉──唐文標逝世20周年紀念專輯
汪立峽
1979年6月間,我在《工商時報》當記者。一天晚間,我正伏案寫新聞稿,突然間《工商時報》副刊總編輯陳曉林在偌大辦公室的另一角喊我的名字,我猛然抬頭一看,陳的身邊站著兩個訪客,王拓和唐文標。陳招手示意我過去,於是我放下筆,走向他們,心想他們怎麼會無預告的來報社找我呢?王和唐把我拉到一邊,劈頭對我說:『時候到了!』,要我即日辭去報社工作,加入正在籌辦的《春風》雜誌陣營。
當時正是『黨外』運動的高潮,夏潮陣營的人打算重新集結在《春風》雜誌的旗號下,積極介入運動。
『時候到了!』就是歸隊展開行動的號召。當晚我就向報社遞出了辭職書,跟著他們走了。
在這之前,我已經認識唐文標,從他犀利幽默的文章中,吸取了不少前衛的知識,尤其對他的大氣爽直十分欣賞。他的思想直接師承自法蘭克福學派的馬庫塞,帶著濃厚的60年代的批判與革命的氣息,對於當時還相當閉塞的台灣知識 界來說,自然會有鉅大的吸引和震撼。而他來台不久就和具有左翼傾向的夏潮諸人走的很近,也就是不難理解的事。
唐文標喜歡找朋友聊天,但從不言不及義,每每在言談中深含寓意和啟發,和他在一起聊天是件令人受益而又愉快的的事。有一次,讓我印象特別深,他打電話約我去周渝那裡聊天,地點是和平東路某棟公寓的四樓,還約了當時並不太出名的李昂。我和李昂先抵達,才知道那裡是李敖入獄期間委託周渝看管的藏書處,整層樓的每個房間包括走道,全都自地板到屋頂擺滿了書架放滿了書,連地板上也隨處堆放著書。隨後唐文標來到,手中拿了一瓶洋酒請大家喝,在邊聊邊喝中,唐文標建議我入寶山不要空手而歸,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稀奇的書,借回去看一看。於是我東找西看,赫然發現一本精裝的《資本論》第一卷,是王亞南和郭大力的譯本。這在70年代末的台灣可算是驚人的「發現」,當時我頭腦發熱眼睛發直,此前我只讀過從德文翻譯的《資本論》節譯本,篇幅只有百餘頁,從未想到能在台灣看到原著全譯本。當時還想,李敖膽子真夠大,竟敢私藏這種書,真是沒有白被抓。
在《春風》雜誌工作的那段緊張又刺激的日子裏,整個社會似乎處在暴風雨的前夜,瀰漫著混亂和不安的氣氛。唐文標已被情治單位的人跟監,行動格外謹慎,每次要找《春風》的同事,都不直接走進雜誌社,而是打電話丟下一句:『老地方見』就掛斷了。大家都知道他所說的『老地方』是哪裡,趕緊去見面交換訊息就得了。當時雜誌社內部盛傳當局正打算收網抓人,《美麗島》和《春風》雜誌的人都在黑名單之內,不過並沒有人因此而膽怯,大有準備當『烈士』的氣慨。
後來,的確發生了風暴,那就是『高雄事件』。事後許多人被捕,包括《春風》雜誌的王拓和蘇慶黎。沒有立即被捕的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事件之後,有一次我上花園新城去看望唐文標,他正在家裡燒燬『有問題』的藏書,並隨手拿了一本英文的馬庫塞著作《革命與情慾》送我,說:『這一本留給你作紀念,英文的,比較沒什麼危險。』那時,他的追隨者和密友陳忠信就住在他的附近,也在家裡燒書。他們的舉動影響了我本不在意的心情,回家後也趕緊把一些自認為『不妥』的書燒掉了。我母親看到我的奇異舉動很是驚訝,大概猜到了什麼事,從此開始為我的安全操心不已。
不知道是否時局和心境的關係,幾年之間,唐文標的健康每況愈下,最後確定得了癌症,據說是像他這種老廣最容易患的鼻咽癌。他開始變得消沈易怒,說話不再像以前那般豪邁自適,而是略顯犬儒般的虛無了。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花園新城他的新居,當時的他已很虛弱枯瘦,另有一位剛從海外回來的年輕學人在場。唐文標問了我的近況,當知道我還在研讀馬克思的著作時,他突然生氣的質問:『你還讀這些書幹什麼!』在場的那位朋友也接著說:『我們在海外的人早就把馬克思當武俠小說來讀了!』當時的我聽了這些突如其來的話,既尷尬又不服氣,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甚至有點怯於反駁,只好憋在心裡暗自生氣。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局勢和心境的變異真的會挫折一個人的豪情和銳氣嗎?雖然在理智上可以理解這樣的情緒和反應,但終究在我的內心深處仍是甩不開那份深沈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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