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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熄滅的炬火 

 施善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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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蘋果雜記〉2008.08.29


一、霧中草叢
──焚寄呂赫若先生

槍聲自最後的小說裡迸出

小說裡的槍聲逐漸稀薄

小說裡的槍聲,
終於
耗弱,邈邈……

負心漢一一轉身撒手,獨留

「彩鳳」趴在〈冬夜〉

等待著醒轉

甬道濛濛濕滑,露水如潮

筆套蓋好插進筆筒

推開有格稿紙

文字且暫時擱在書桌,起身

涉入霧中的草叢

電報誠非謎語

密碼真切藏之於肺腑

通通拍往義無反顧的烏托邦

滴滴答答青春永駐的烏托邦

無人獲悉回音:同志與親屬

伊甸園外龜殼花猝然伏擊

你痛不欲生,而毒液

從此在我們不安的體內循環



二,未曾熄滅的炬火


第一次讀到呂赫若的〈牛車〉,是1976年8月1日刊於《夏潮》雜誌第五期上,署名呂敏先生的譯文,讀後頗為通篇所吸引。特別是小說即將結束,男主角楊添丁面臨走投無路,於是偷鵝,被日本警察逮到那一幕,令人想起二戰後義大利電影演員兼導演狄西加(Vittorio De Sica 1902-1974)1948年拍攝的《單車失竊記》,電影描繪失業工人的苦況。觀眾被戰敗後義大利全境失業浪潮感染,隨劇情陷入了絕望的深淵,此時電影中的主角絕處逢生找到一份張貼海報的差事,次日上工,才爬上扶梯的頂端,在牆上刷好糨糊,當他顧念一閃回頭看向自行車之瞬……。謀生工具被偷,他被迫也只好去偷別人的自行車,卻鋃鐺入獄。那部電影為狄西加三部新現實主義電影傑作之第一部。呂赫若的小說與狄西加的電影,藝術處理異曲同工,但呂赫若的小說發表於1935年,足足早了13年,呂赫若何許人?譯文後面寥寥數語,一兩百字簡介,幾乎沒有一絲輪廓可言。


那時候台灣政治氣壓極低,強人輪替強人,威權仍高高在上叱吒著人們。一切的一切只由得你噤聲。


《夏潮》陸續刊出賴和、楊逵(後來與楊老結識,1980年5月9日蒙他致贈《鵝媽媽出嫁》三書)、吳濁流(1967年夏天,在梁景峰家庭啤酒會拜見到吳老,也邂逅了蘇慶黎及出獄未久的陳映真)及楊華……等日據下新文學先行代的作品,那些漸漸出土的文物,仍被當道視為禁忌。《夏潮》在1978年那一整年裡,編輯室時時面臨警備總部大軍壓境的厄運。


1972年中,我在台北乍見故人唐文標,唐是保釣健將,自美歸台準備定居。他暗暗借給我一本魯迅,並且幫助我掙脫長期醬漬於台灣自囿的現代主義魔咒,1976年我終於跨出昔日惡夢,調整步幅重返久違的人間。


慢慢二十載,幸福地在1995年捧讀林志潔翻譯,全本六百零六頁的呂赫若。而我相信呂赫若也是幸福的,若他地下有知。此刻,我們在互相等待的時光中重逢。


比起修伯特或莫札特,他已夠好。莫札特活了三十五歲,修伯特更短僅僅三十一年,修伯特在二十五歲時寫出著名的交響曲《未完成》(貝多芬二十五歲時,尚未開始創作交響曲),莫札特則趴在《安魂曲》未竟的曲譜上長眠(貝多芬三十五歲時,尚未寫出《熱情》奏鳴曲和《第五交響曲》),他們兩位都同樣在無限廣闊的前景已經呈現,創作熱潮格外高漲的時刻斷然死去。呂赫若顯然比他們兩人長壽,他生於1914年的日據下,死於台灣光復五年後的1950年,共活了三十七歲。


呂赫若出手不凡,二十二歲用日文發表第一篇小說〈牛車〉。即令人刮目,到三十四歲完成最後一篇〈冬夜〉嘎然而止,頭尾十三年總共創作二十六篇(其中日文二十二篇、中文四篇),平均一年兩篇,質與量均可稱豐碩。呂赫若用小說繪出他所處時代的全景,毫不隱晦清清楚楚,讓被壓抑沈埋的歷史,斑斑浮現確確實實。


讀呂赫若的小說,赫然驚覺他描寫的歷史是那麼具體,而我們活著的現實竟如此的虛構,這是什麼樣的錯置呢?彷彿電影的蒙太奇。他寫殖民統治者的貪婪兇殘,他寫封建關係的糾葛,他寫無產者的哀鴻遍野,他也寫台灣的山川之美。


從留下的遺照端詳,他當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美男子。他細膩的、無微不至的對女性的關照,令人動容,女性真正徹底的解放,至今仍是我們亟需面對的課題,嚴肅而且更形複雜。在我們常見的所謂後現代的女性,似乎只有局部而非全部的解放。刊載在1947年《新新》雜誌第2卷第1期〈新新號〉上的「未婚女性座談」,他便是座談主席,茲錄幾段他的發言:


「那麼,對於婦女運動的感想怎樣?比方因為在婦女會,提倡著禁止公娼,女侍應生,所以女侍們都一齊的闖到謝娥女士那邊去責問她,這就是想要改革婦女環境的施策,卻惹起了惡結果。」


「那一定不可能吧(指公娼問題),對這個問題,是幾千年來,直吶喊著的,雖然如此到現在還不能解決,以此觀之,也可以知道是因為不僅是一個婦女問題,要待整個社會問題來解決的關係吧。」


「日本人是不大愛護太太,可是卻沒有姨太太,對女性很恭敬溫順的中國人,倒有很多姨太太,這是值得注目的。」


「女人在結婚前,都會批評男人,但是結婚以後就不會,這就是,結婚後男人變為家庭的獨裁者,所以……」


1996年底,在台北一場見證呂赫若的座談會上,呂的昔日同伴,現已離休的前台大醫院耳鼻喉大夫蘇有朋先生(他繫獄十年),敘說呂赫若在聲樂上的風采,他重複哼唱了呂赫若當年最愛的義大利歌劇男高音選段,據他說他倆常常擠在一間小小的斗室,呂赫若如果用他義大利美聲唱法的男高音,高亢的引頸而唱,他便在另一旁以小提琴伴奏。


近日看到電視上藍博洲製作的《台灣思想起》,攝像重訪蘇大夫,便在那斗室,看蘇大夫寶刀未老獨自拉著提琴,但當年的聲樂家已邈,音容宛在……。


呂赫若1939年二十六歲時赴笈日本,在東京下八川圭祐聲樂研究所學習,然後參加東寶劇團,前後年餘的舞台生活,曾實際參予演出蘇貝(Franz von Suppe 1819-1895)的歌劇《詩人與農夫》,音樂是他藝術追求的另一個面向。
在殖民地非理悠長的歷史裡,被殖民的殖民地人民,前往宗主國學習所謂「先進」的種種,所在都有,學到的這「先進」的形式,無非是要回到自己的土地,服務於她自己的民族的內容,從而獻出所學,試著改變自己民族坎坷的命運,而非以倨傲之姿,代理殖民者或自行溶入共犯結構,反過來藐視自己的同胞,驕其妻妾,並此起彼落哄唱什麼「帝國主義有功論」的調門,而恬不以為恥。


日帝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敗象披露,自知無力挽回之際,加強了蘆溝橋事變稍後即行制訂的「皇民化」政策的力度,利誘威迫,呂赫若虛與委蛇,並以毫不含糊的民族立場投入「決戰」。


呂赫若的小說,標誌著近代台灣歷史的縱軸,他鮮明的台灣個性躍然紙上,台灣的脈絡肌理依稀可親,它隨著中國崎嶇的近代史而開展,他用小說帶領我穿過時光隧道返回歷史現場(二十年前,我也經由暗中搜索得到的三十年代文藝作品,返觀現代中國),他的人道關懷、理想性格及批判現實的精神令人過目不忘。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前夜,他寫下他的天鵝之歌即最後的小說〈冬夜〉縱身台灣的改造運動,他燃燒的身影,是一擎未曾熄滅的炬火。


呂赫若的文學創作,及他停筆後潛入地下黨人的活動,是在近、現代台灣,因中國積弱而長時期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在任人欺凌又無力反擊而仍英勇堅毅而挺向反帝、反殖,奪取民族、民主解放無畏無懼的道路。


歷史有它運行的規律,然其中卻也充滿諸多難以解咒的弔詭。1950年,三十七歲的呂赫若在他據以活動的北台灣鹿窟基地被毒蛇(台灣有名的龜殼花)噬吻而死,成為傳奇。在那個日日夜夜鬥爭形式愈益嚴峻的歷史景況中,即便不死於那樣的意外,也許也將撲倒於反動派全面冷血肅清的槍下。


我一直有一份不切實際的癡想,我真盼望他在曲折的逃遁匿藏下存活至今,從而為我們留下活口,寫出更多更好的文學創作,用他義大利美聲男高音嘹亮的歌唱,與迷離的歷史比肩而行。


附記:台灣第一才子──呂赫若,一九一四年生於台中縣。一九四七年二月五日發表最後一篇中文
小說〈冬夜〉。一九五○年死於「鹿窟武裝基地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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