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二零零九‧二‧一‧阿姊

　　年歲大我一輪的阿姊，每日晨間踏過行天宮前紅磚道，在人生七十才開始未久的林蔭下悠悠信步，不遠處小公園裏柔軟體操的節奏韻律，正等著她入列，甩手踢腿扭腰晴朗常態的早課。
　　姊夫病故那個日午，接到消息奔抵姊家，殯儀社派來的兩個青年工人，剛巧抱抬一尊長長的滾圓物體，從公寓大廈電梯間下樓，電梯門開，厚厚的棉被之類裹著密不透氣的，我錯過不及見最後一面的姊夫。
　　阿姊沒有趕上時髦新女性的一代。伊只默默嫁夫育子，諄諄教學相長。
　　婚後也不過三年，尚無孕訊，伊便渾身焦慮了起來，惶惶不可終日。問津於街坊鄰居，婆婆媽媽都混聲一致喧唱，到鄰鎮去抱養一名初生的嬰孩，這久沿的鄉習據傳，可以〝招弟〞。禮儀依俗辦妥，聘了金訂了餅，上戶政事務所報好出生登記。那家婦科醫生姍姍若無其事送來通告，說姊姊上回驗孕已懷胎三月確鑿，霎時姊家盈門臨獲雙喜。
　　阿姊畢業舊時的三年制師範學校，舊制公費師範類同高級職校，接受初中生報考，伊之選擇師範一途，除了可減輕小公務員父親微薄收入的擔負，工作亦毋須躊躇。另有一個極其私密的因由，即她對英文一科，畏懼萬分，師範入學獨獨不考英文，〝免試英文〞竟是網開一面將她釋出牢獄，暫時脫卸部分枷鎖的囚徒。她往往一覺醒來，睡前備好的英文功課全數無端煙消霧散，只餘一堆零碼字母，在腦門間閃舞。英文對她而言，直是一場綺羅少女的淒迷雨夢。然投考師範寧非易事？
　　小公務員父親的薪資僅夠賃一間房四口人共宿，兩張床斜角對望，爸媽睡一張，姊我臥一床，隔著餐桌與五斗櫃，兩代各據牆腳一方。姊我同眠一榻，持續直到我離開國校升入初中。
　　阿姊該去當鄉村教師，她被分發至宜蘭卻放棄， 在台北陪伴爸媽與我，伊從此失掉親近雪山的大好機會。
　　一九五四年冬天，她任教小學的校長，交下負責遊藝晚會一齣節目的任務，出人意表伊編排了一幕童舞，名之為《貓》，音樂遴用莫札特〝寫給初學者〞K545鋼琴小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小小蘿蔔頭幻化成一群貓咪小小隻，天真爛漫，可愛憐人。
　　阿姊絕難料想，過完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英美人士於大西洋兩岸演出取材自艾略特詩的歌舞劇《貓》，又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貓》劇方才顯身台北。
　　我沒有趕熱上劇院觀《貓》，僻靜的窩在家中猶自翻閱馮至的《十四行集》，我自己鉛筆的手抄本。
　　他者的《貓》，幾乎不可能干擾烙印於我感官幽邃，蘊藏恆久阿姊創意的私《貓》，那一群貓咪小小，小小的旑旎，小小的癡踮。